在冬天(組詩)

伊甸

在冬天

在冬天

風總是從巨大的冰塊里面吹出來

太陽總是像肺結核病人那樣虛弱

誰能為被凍結的一切

——河流、空氣、語言、笑容

點燃小小的火焰？

在冬天

寒冷以鐵面將軍的威嚴

把山峰、草原、沙漠和海洋召集到麾下

幾只聰明的候鳥溜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駱駝和山羊

在冰天雪地中默默忍受或者

悄悄死去

在冬天

樹木以殉道者般的嚴肅

思考著生與死、妥協與反抗、拯救與逍遙

它們赤身裸體地擔當苦難和屈辱

它們伸出長長的根

向大地深處的巖漿呼救

在冬天

城市仍然是冷漠的城市

鄉村不再是溫暖的鄉村

它們是我們身上的一塊塊傷疤

痛，并且被不斷撕裂

在冬天

沒有倒下的長跑者仍然在跑

他們要用體內的一丁點熱量

去打動冬天這頭冷酷的巨獸嗎？

在冬天

蘆葦和楊柳在恐懼中瑟瑟發抖

石頭和金屬做了寒冷的幫兇

麻雀依然在沒心沒肺地吵吵嚷嚷

電暖器和空調以救世主的面目傲然登場

一轉身變成了卑躬屈膝的奴仆

茫茫天地間，只有一顆淚

一滴血

又一次拒絕了冬天

在情人節

幾片雪花把情人節舉在空中

一朵世上最幸運的玫瑰

急匆匆趕在今天早晨開放

它的孤獨讓整個世界惴惴不安

你從記憶的海底撈出一個名字

用憂傷把它點燃

黯淡的火光無法讓你取暖

巧克力傾巢而出

堵塞了通往深山老林的道路

粉色氣球攜帶著結婚證冉冉上升

第十層云霄之上

每天都慶祝情人節

你被一根繩子綁在大地上

徒勞地看著倉央嘉措的詩像天鵝飛來飛去

而保羅·策蘭的詩像鷹喙

無情地啄食著你的心臟

在山谷和大廈之間飄蕩的手機信號

螫痛了一塊又一塊石頭

你是其中最痛的那一塊

有一個不祥的聲音死死纏繞著你

——一切隨風而逝

隨風而逝……

天地間空空蕩蕩

情人節化作一場冷雨飄落下來

濕透了你的一生

瞬間的安寧

風在湖面上輕輕畫出幾道皺紋

蟬聲溫柔得像在唱安眠曲

釣魚人把一生的歲月

悄悄地放進魚餌

飛逝而去的游艇并不帶走風景

這一片讓人忐忑的

瞬間的安寧

會不會像秋葉飄落河面？

舊衣服

像一個狂熱時代褪去它最鮮艷的色彩

像一個獨裁者在發怒時

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鈕扣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腦袋

絕望地乞求著體面

從線縫里溜出的呻吟

噬痛了我的某一根神經

口袋深處散發出一縷

讓人心悸的硝煙味

“啪”，一個掉落的紐扣

終于告別了苦苦支撐的體面

它在曖昧的暮色中走出衣柜

使勁睜大密布全身的眼睛

它渾濁的眼珠又能看清什么？

暴 雨

一個武夫鐵青著臉，它命令十萬輛坦克

碾過天空。整個宇宙都碎裂了

誰會是幸存者？只有大地上的山峰

冷眼旁觀。一群粗暴粗野粗鄙的天兵天將

拼命追趕四處奔逃的河流

地球在一場又一場劫難中

掙扎而行，遍體鱗傷

開車夜行

一座城市或者一個小村

用車燈的燈光作它們御寒的風衣

我感覺到它們在飛翔起來

要把我獨自一人扔在黑暗里

有時候路被某只手悄悄藏匿

剎車聲驚醒了熟睡的信和日記本

里面的動詞蜂擁而出

它們圍著我跳舞，像最后的狂歡

那些名詞猶如雕像一樣站立不動

無論我呼喚，祈求還是抱怨

我的福克斯轎車在夜色中迅速縮小

像一粒無家可歸的螞蟻

無 題

水鳥的飛翔讓一個湖泊激動起來

一道波紋與另一道波紋

追趕，嬉戲，輪流挑逗著天空

一艘舊時代的船像被誰釘在水中

它僵硬的姿勢一年又一年傳染給

那些高大的石塔、水泥碑和雕像

越來越多的樹在搖晃，在疑惑

它們一會兒沉入水中，一會兒仰首長嘯

它們把自己的軀體撕裂成千萬片!

路

路在我的身體下掙扎著

它像一個女人，那變幻不定的情感

常常讓我迷失了自己

有時候白天比黑夜更像一條狼

命運像一堆秋葉鋪滿山上的羊腸小道

行走就是一次神秘的歷險

一些路總是在昏睡，另一些路

我被它們的亢奮折騰得死去活來

那條火焰鋪成的路

多么壯美!一滴又一滴血

能從火焰上滾過去而仍然是

一滴血嗎？

城市透視

城市的骨頭在碎裂

我聽見“咔嚓嚓”的聲音——

有時是一串巨響

有時像老鼠在深夜里偷偷啃著木頭

血呢？它從旗幟上流到了一些眼睛里

又從這些眼睛里流到旗幟上

而城市的心臟——它很早就衰竭了

一只奇形怪狀的起搏器

在賣力地履行它的職責

一副巨大的面具背后

是呲牙咧嘴的

恐龍時代怪獸的臉龐

公園里跑步的人

公園里跑步的人，想用甩動的雙臂

把衰老和疾病這兩條狗趕得遠遠的

但高音喇叭用一場急雨

隨意涂改著人間的故事

樹林比賽著誰的脾氣更壞

花朵索性自我了斷，咬咬牙退出了舞臺

只有假山扮演著比真正的山更嚴肅的角色

只有雕像習慣性地想振臂高呼

公園里跑步的人跑進了他們的命運

一小塊天空像失事的飛機一樣墜落下來

快和慢

瘋狂奔馳的高速列車突然被一只拍照的手

拉回到我們慢吞吞的生活中

一條蛇跟隨最后一縷夕光疾速地鉆進草叢

植物的生長緩慢得就像

等待一個永遠不會降臨的奇跡

一顆子彈以善良的人們無法躲避的速度

兇狠地猛撲過來……一座早就該噴發的火山

一年又一年，像僧人坐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