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庚洋

幾乎每個中國孩子都有學生時代被老師逼著寫日記的經歷。
對于生活相對單調且閱讀量有限的農村孩子來說,這是一件挺痛苦的事。不過我記得我的很多日記都是以“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結尾的,因為我要么扶老奶奶過馬路,要么幫別人趕跑闖入菜地的豬或羊……有時難免要從《小學生優秀作文選》之類的書里“借鑒”一些片段。有一次我在日記中提到有人到我家抄水表,被語文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嘲諷:“你家咋就這么先進呢!”從此我就恨死了寫日記這件事。
我戒寫日記很多年,直到我在大學圖書館看到李敖的《大學日記》。
那是大一的暑假,圖書館安靜、寂寞。我從書架上長長的一排裝幀相似的書中抽出了它,封面上的李敖身著西裝,正襟危坐,卻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這種反差在他身上形成一種奇特的融合,我突然產生了想了解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的沖動。以前只聽聞李敖狂狷不羈、四處挑起罵戰,那么他到底是怎樣修煉成這樣一個人的?他的青年時代是怎樣度過的?
我把書借了回去,靠在宿舍的床頭,帶著一種窺私的興奮和被指引的愉快,回到了1960年前后的臺灣大學。我跟隨校園里那個身穿長袍、戴著黑框眼鏡的另類青年,一起拜謁胡適、臺靜農、殷海光等大師,聆聽他們的教誨;一起與陳鼓應等好友秉燭夜談;遠遠地看他與美麗的羅小姐約會,看他寫下一篇篇歷史讀書札記……這些豐富的活動,滿足了我對于大學生活所有的想象,盡管已非彼時彼身,但仍使幾十年后身處遙遠的北方的我大學時代不再蒼白。
我決定開始重新寫日記。
我在形式上仿照李敖的日記,按一二三四分列條目,長則一兩頁,短則一句話;大到一次重要的談話或聚會,小到一個閃現的念頭,只要于我有益,我都悉數記錄。少年時“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痛苦終于消弭殆盡。
我開始奉青年時代的李敖為自己的精神導師,努力使自己過一種“意志的生活”,并將它記錄在日記中,也作為對自我的一種鞭策。
“普通的生活是感覺的生活,是屬于聲色香味的生活,而不是意志的生活。”李敖在日記中寫道,“這種生活需要一種決絕的勇氣,只有特立獨行的人才能過得了。”此時不做修身養性之事,更待何時?我擯棄了自己曾經沉迷的打撲克牌和玩網絡游戲等在大學生中常見的娛樂項目,圖書館成了我的樂土。每半個月,我就會從圖書館的借書部更換一批書,遇到喜歡的書,在回宿舍的路上就直接轉到自習室,一口氣把它讀完。
雖然在他人看來,李敖狂傲無懼,睥睨一切,殊不知他對自己的要求極高。他有一套嚴苛的至今仍然遵守的作息時間表,其廣博的學問和豐富的著述正是靠此得以完成。忍受單調和煩悶的能力,也是我從李敖的日記中學到的重要內容。
白天除了上課,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圖書館和自習室度過的。那些熠熠閃光的靈魂和思想,隱藏在墨香編織的符碼中,等待著有人與它們對話。晚上10點走出圖書館大樓,只覺星光滿天,道路寬廣,有一種輕盈欲飛的暢快。回到宿舍,叫上室友,換上運動服,去操場跑步鍛煉半個小時。然后在水房里沖個冷水澡,躺在床上,繼續看書或者聽一會兒音樂,愜意入眠。
這樣的生活讓人充實、清醒,充滿力量。
一個早上,天氣有些陰沉,照例在校內人工湖邊讀英語的人不像往常那樣多。沒多久,狂風驟起,僅有的幾個同學也逐漸退去,僅剩我一人站立湖邊念誦。我的聲音越來越高,伴隨著呼呼的風聲,我感受到了意志的力量帶來的快樂。
后來我將這套《李敖大全集》中的大部分陸續讀完。記得其中一本的插頁中有一張李敖20歲時的照片,他英姿勃發,嘴唇緊抿,目光中充滿豪氣,與其說是年輕使然,我更愿意將其視為一種精神外化的結果。至今,看到70多歲的李敖先生仍然思維敏捷,笑論天下,他人或褒或貶,但至少他的書曾影響了半個多世紀后的一個青年,照亮了他原本可能貧瘠無趣的大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