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矢莉莎
孤寂發出鳴叫聲,猶如高亢清澈的鈴聲,刺痛了耳膜,讓我的心糾結起來。于是,我用手指將講義撕成長條狀,撕得又細又長,用紙張刺耳的撕裂聲來掩蓋孤獨的聲音,不讓周圍的人聽到這樣的鳴叫聲,卻也更彰顯了我的疲憊郁悶。你們興奮喧鬧地看著微生物(苦笑)——這是葉綠體?水蘊草?
啊!——我可不想加入你們,因為大家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我用眼角余光看著你們,漫不經心地撕著我的講義,只覺得煩悶。
黑色實驗桌上,撕得像長壽面般細長的紙屑又向上堆高了一層。越堆越高的紙屑山,是我孤獨的時間凝縮成的。
等了很久還是輪不到我看顯微鏡,同班的女生們在開心的嬉戲笑鬧中,輪流看著顯微鏡。她們走動或嬉鬧時就會掀起漫天飛舞的微塵,在從窗戶灑落的陽光中閃閃發亮,看起來好美。這種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想必顯微鏡也看得很清楚吧。顯微鏡的反射鏡不斷“啪嘰啪嘰”地將陽光彈回,灼傷了我的眼睛,我好想把黑色布簾全部拉起來,讓理科教室一片黑暗。
“今天是做實驗,所以,隨便找位子坐,五個人一組。”老師輕輕松松的一句話,頓時讓理科教室陷入不尋常的緊張中。沒有一個人聽到“隨便找位子坐”,就真的隨便找位子坐,大伙不是瞬間做縝密計算——五個好朋友湊在一起,就是不得不補足人數,尋找能相互對上眼的視線游移的同類,編組成一個小團體。怎么樣的視線會纏繞在一起,我用肚臍眼想都知道。現在是六月,進高中還不到兩個月,恐怕只有我能將班上的交友關系做成相關圖表,然而,我自己本身卻不在這個圖表中。連唯一的依靠絹代都舍棄了我,害得我在老師問“有沒有人落單”時,不得不悲慘地舉起手來。早知道就用嘴巴響應了。眼睛四處張望,默默將手舉高的我,看起來一定很像妖魔鬼怪吧?另一個剩余的人,也同樣舉起了卑微的手,顯得好無辜。這一舉手證實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班上還沒交到朋友的人,只有我,跟另外這個名叫蜷川的男生。
因為人數關系,不得不收容我跟蜷川的女生三人組,理所當然地把剩下來的顫顫巍巍的木椅子推給了我倆。準確地說,應該是椅子很自然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而不是她們特意分配的。多余的東西本來就該配給多余的人,這不是欺負,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因為就是那么登對、那么速配,沒辦法。椅子的靠背與腳部的黑色油漆已經斑駁,露出木頭的原色。橘色坐墊部分也被蟲咬得千瘡百孔,跟其他人坐的鋼管椅比起來,簡直老舊到沒有資格再被稱為椅子。稍微動一下,椅子的四只腳就像咬碎馬鈴薯片般,發出“啪啦啪啦”的傾軋聲。所以,我只能悄悄地轉動我的脖子,瞄著身旁坐在跟我同樣椅子上的另一個剩余的人。
他避開老師的視線,看著膝蓋上攤開來的雜志,打發時間。不,他沒有在看,只是擺出那種姿勢而已。因為他的表情黯然,沒有特定焦點的虛幻眼神,從頭到尾只落在同一頁上。
每當班上同學開懷大笑,或老師要同組人合作畫素描時,我們就一歲一歲地老去。所以,不得不靠看雜志或撕講義來填滿空閑的時間,使盡氣力防止快速老化。下課鈴聲喚醒了我。睜開眼睛時,一個白色的東西遮住了視線,害得我看不見前方。原來,我在碎紙堆中沉沉地睡著了,額頭上還粘著講義的碎紙屑。我眨了一下眼睛,被額頭油脂吸住的紙條碰到睫毛后,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紙條掉下來后,我看到眼前有一雙眼睛—跟我一樣把臉貼在桌子上的蜷川,正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那張臉微微顯露出了死相,真的微微顯露出了死相!
“好了,別說了,我知道啦,你快點抄觀察筆記,今天四點以前要交呢。”
“可是,我真的忘不了那張臉……所謂瞳孔放大,八成就是指那種狀態,眼球黑到不行呢。”
“蜷川是日本人,眼球黑很正常啊。”
不是啦,我是說,他那雙看似望著我卻沒看到我的眼睛,沒有半點生氣。假設人類是有生物電流流通的生物,活得越神采奕奕的人,眼睛就越燦爛明亮。這么說來,蜷川的眼睛就是徹底停電了。
“還有,蜷川邀我去他家。”
“為什么?”
“我也想問啊,他突然跑過來,讓我今天放學后去他家。我抗拒不了他的眼睛就點頭答應了,應該不會怎么樣吧?”
“他說不定喜歡上你了喔!”
絹代說得很輕松,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連初中的朋友都拋棄我了,他怎么可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
“你又突然說這種話了。”
絹代難堪地沉默下來。說是難堪,可她好像又很享受那種氣氛,把嘴角扭曲成貓嘴般的形狀。“對不起嘛,我臨陣倒戈。可是沒辦法啊,多你一個人,我們那一組就得有一個人去其他組了。”
她說“臨陣倒戈”時的輕率語氣以及聳肩的動作,惹惱了我。絹代上高中后開始化妝,眼皮上的白色眼影涂得太濃,一眨眼就會變成小鳥般的白眼。初中時那頭烏黑的秀發,也染成了不會被老師發現的褐色,就是大家口中的“畏畏縮縮染”。
“什么臨陣倒戈嘛,說得好像你很偉大。起碼要說‘慌亂中拋下了你,真對不起。”
我用手指彈弄著她用橡皮筋綁起來、像麻雀小小尖尖的尾巴般的頭發。
“……慌亂中拋下你,真對不起。”
“‘拋下你的語氣太清脆響亮,聽了就生氣。接下來說‘在緊要關頭背叛你,真對不起。”
“要開始玩牌啦,絹代!”
我回過頭,看到正在教室角落向絹代揮手的她的死黨們。他們之中,最醒目的是有點橫向發展、一頭烏黑長發編得像藝術品那么復雜的高個兒女孩。聽說是吹奏樂社團成員,看起來的確很有肺活量,我想再大的管樂器她大概都吹得響吧。她旁邊的女孩,當其他學生都換上短袖襯衫時,還一個人穿著長袖襯衫,是個梳著娃娃頭的“不可思議派”。另外兩個男生躲在她們背后看著我們,一個是加入了棒球社,說起話來像小男生般搞笑、輕浮,視線卻老膽怯地四處飄浮的瘦弱男生;一個是動不動就大聲嚷嚷、耍流氓的男生。他們的體型、臉部氣質參差不齊,就像一束綁到一起的各類雜草。絹代用嬌滴滴的聲音回答說:“馬上就來。”
“沒關系,生物課時我沒理你,可是現在可以讓你加入我們。你快點寫完觀察筆記,跟我們一起玩牌吧。”
“跟那些人一起玩?”我發出輕蔑的笑聲。
“別再鬧別扭啦!”
“我才沒鬧別扭呢,完全沒有。”
絹代不理睬我,很滿足地看著自己的小團體。
“我一直很向往男女混合的小團體呢。”
“的確是男女混合,只是看不出哪個是女生,哪個是男生。”
我快速畫出了他們的肖像畫,而不是水蘊草的細胞。一個人都花不到五分鐘,可是特征把握得極為清楚。畫完后,我有點可憐他們,因為實在太惟妙惟肖了。我拿給絹代看,她默默笑著,把紙翻過來靜靜地放在桌上。她覺得好笑時,總會毫不隱諱地笑出來,我很喜歡她這一點。
“絹代。”
“什么事?”
“一個人說話,不管說什么都會變成自言自語的吧?這種事不用說也知道,只是,難免有種凄涼的感覺。”
“我知道,我知道,光想象就很難忍受。所以,你跟我一起加入他們的團體就行啦,走嘛,去玩牌。”
“不行,我們兩人玩。”
“那就算了。”
絹代搖晃著頭上的馬尾,走向圍著桌子又吵又鬧的“雜草叢”。她為什么這么急著沖淡自己呢?浸泡在同樣的液體中,完全放松自己,徹底與他人融合,是那么舒服的事嗎?
我討厭當剩余的人,但更討厭小團體,因為從小團體成立的瞬間開始,它就得靠不斷做表面功夫來維系關系,太沒有意義了。初中時,每當我們說到無話可說,視線便開始游移,為了緊緊抓住無聊的話題,我們想盡辦法炒熱氣氛,發出夸張的爆笑聲,我覺得兩堂課之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漫無止境。可能是因為我也參與其中,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勉強擠出笑容的人。這種人通常會笑得很大聲,卻把眉頭深鎖,痛苦地瞇起眼睛,而且嘴巴一定會張大到清楚地暴露出牙齦。把五官分開來看,就可以看出這個人并沒有在笑。絹代其實是那種覺得好笑才會笑的人,可是一加入群體,就會露出那樣的笑容。我實在不了解,上了高中絹代為何還要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