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迪

2012年3月27日下午3點,清華大學博士生王進文在從武漢去長沙的火車上接到村民楊相建的短信:“行政復議裁決下了,省府敗訴。”
王進文很開心,這條短信印證了他此前的判斷。過了一會兒,王進文收到了楊相建發過來的行政復議裁決書照片,兩個案件共有四頁紙,一個申請人是王進文的母親李玉敏,另外一個申請人是幾戶同村村民,兩案申請訴求相同:申請人不服山東省法制辦對山東省政府關于濰坊市濰城區西關街道北三里村的城中村改造中所涉及征地是否違法的批復。裁決也完全相同,國務院法制辦說,山東省法制辦對“主要事實的審查存在遺漏”,原行政復議被撤銷,責令山東省人民政府重新作出處理決定。
3月31日下午,王進文回到了清華大學,雖然心情愉快,但他還是拿不準應當怎樣看待這次小小的勝利:一方面在當下如火如荼的征地拆遷中,國務院法制辦直接撤銷地方法制辦的行政復議實屬罕見。另外一方面,在這個行政復議案的后面,他還有一個與此相關的民事訴訟和四個行政訴訟,均前途未卜。
博士寫給博士的公開信
開始的時候,王進文的故事其實并沒有太大新意。2010年3月底,王進文的老家、山東省濰坊市濰城區西關街道北三里村開始城中村改造拆遷,按照王進文的說法,這次征地拆遷“沒有拆遷協議書,沒有見到開發商,沒有見到任何書面文件,也沒有見到任何蓋有高于村級別的印章的書面公告”。當年4月,王進文向濰坊市政府、濰城區政府、國土、規劃、建設等16個部門提出拆遷信息公開申請,但直到5月18日,只有發改委給出書面答復:尚未對濰城區北三里村“城中村”改造項目進行核準。
但尚未核準的拆遷并沒有停止, 當年11月17日上午,正在清華上課的王進文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房子沒了。因為拒絕拆遷的村民和當地政府沖突不斷,為了安全,王進文的母親李玉敏搬到對面街的親戚家暫住。11月16日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李玉敏聽到了奇怪聲響,第二天開門一看,一片廢墟橫亙在眼前。那是他們住了快二十年的四間瓦房和一個院子,家里還堆放著剛打下來的玉米和小麥,那年春天家里飛來六雙燕子做窩,還養有兩只狗,一大一小,但是推土機之后只有王進文“從初中到大學的書籍散落一地”。
10個小時之后,遠在北京的王進文草擬一篇《法學博士清華大學王進文致工學博士濰坊市長許立全先生有關拆遷問題的公開信》,公開信8199字,分31條,一氣呵成。這封信一面以特快專遞和掛號信的方式寄給了濰坊市長許立全,一面迅速在網上擴散開了。各種聲音四起,贊譽有之,批評有之,還有人說他用“清華博士”的頭銜綁架了清華,雖然學校方面從未有公開對這件事表示過態度,私下里也跟王進文說這是他私人的事情,學校不加干涉,但院黨委書記還是曾經“委婉又善意”地提醒過他,他其實還沒有真的拿到博士學位。
11月24日,濰城區區委副書記王兆輝來到清華大學,在法學院的辦公室里和王進文進行了半個小時交流,法學院的書記和管學生工作的老師都在現場,但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溝通很不愉快”, 王進文說,王兆輝主要談了三點:第一,這不是強拆;第二,這和政府沒有關系;第三,拆遷是經過王進文母親的口頭同意。王進文對這三點都不認可,“如果真的是同意,為什么需要半夜拆遷?既然同意了,為什么我母親不把家具財產都搬出來?為什么別家需要書面協議,我們只要口頭同意就可以了?”
2012年3月底,《中國新聞周刊》連續三天撥打王兆輝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輾轉找到他秘書之后,濰城區委宣傳部新聞中心主任郭立業開始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聯系,郭立業在短信電話里不斷邀請記者去濰坊看已經開放的油菜花,但對于王進文案的新進展卻始終只有一句話,“我們一直都是依法行政的,也完全支持王進文使用法律手段解決這個問題。”
王進文說,那年12月底他回過一次濰坊,有村民自稱替王兆輝帶話,該村民稱,王兆輝希望跟他(王進文)見一面,但是提出的要求是“找個洗澡堂,脫光了不帶手機,不帶錄音筆,不帶朋友記者,就兩個人開誠布公地談”,王進文理解不了這樣的開誠布公,所以他和王兆輝自此之后再也沒有見過。
親舅舅的一巴掌
王兆輝在清華與王進文會面后不久,網上開始出現了詳盡的“王進文其人其事”,里面列舉了他的家庭成員以及人生歷程,還有“王進文未考上大學前,其家庭由于條件差、不善處理社會關系,在村里及家族中地位較低,時常受到歧視”這樣的句子。差不多與此同時,一封《北三里村民致清華博士生王進文的公開信》也開始流轉,雖然這些村民的名字王進文都不認識,公開信里用非常口語化的語言批評他“你這次回村大鬧村委會,還把你親舅和表哥告了,俺們才看清你是什么人啊。你舅舅現在還在床上躺著呢”。這兩篇文章出現之后,網上開始有很多人指責王進文的行為是“忘恩負義”,因為當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研究生的時候,村里給過他三千塊錢資助,但是王進文對這樣的邏輯不能理解:我因為經濟困難拿過村里的捐助,難道就不能維權了嗎?
王進文的表哥李建華是當時的北三里村村支書,2010年12月18日,正是在他的辦公室里,李建華的父親李玉順、王進文的二舅,打了王進文一巴掌。對于這一巴掌的由來,王進文跟《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當時是李玉順大聲斥責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大概也就是忘恩負義的意思,最后他一激動就打過來了”。但是按照李建華的版本,則是因為李玉順進門的時候王進文很客套地說:“你就是李玉順先生吧?”“把我爹氣得當時沒回過神來。我爹回過神來朝著他臉就一巴掌說‘我砸死你,我是你二舅,還李玉順先生!”
在《北三里村民致清華博士生王進文的公開信》里,這一段舅甥之間的糾紛同樣被看作王進文“忘恩負義”的注腳之一。
同為清華大學在讀博士生的皇甫曉東在當時曾作為“中間調解人”也在濰坊,但是在這一巴掌發生的時候他被當地政府安排前往公安局見幾個人,“當時因為拆遷的事情,還拘留了一些村民”,所以也沒有辦法作為旁觀者給出一個相對客觀的答案。
雖然皇甫曉東不愿對征地拆遷是否違法本身做一個事實判斷,他認為這是需要法院來解決的問題,但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私權的保護很弱,在那幾天里,就感覺進文還是太弱勢了。”
一種新的模式?
王進文竭力想證明這些復雜得讓人心煩的案件并沒有真正影響他的生活,他依然是一個熱愛閱讀的在讀博士,如果一切順利明年就可以畢業,因為買了太多書宿舍里幾乎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坐下來。清華大學法學院大四學生俞理曉說,現在的王進文即使和討論課上的同學們并不熟悉,也會經常把他的維權進展群郵給大家。皇甫曉東也記得,王進文跟他們說過,他想“娛樂維權”。
但是從訴訟之路來看,王進文還處在漫長的等待之中。他的民事案件去年5月26日開庭之后至今音信渺無,而且這一次開庭一直拖到了《民事訴訟法》規定的最后時刻。而四個行政訴訟原定于2011年2月21日、22日開庭,但是在開庭前一周,王進文忽然收到短信,說四個案件“均已裁定中止訴訟待中止訴訟的原因消除后,恢復訴訟另行通知。”而所謂中止訴訟的原因,正是法院要求在訴政府相關部門違拆之前,應當將有關確認征地的政府文件是否合法提交省府復議,法院認為該案件的審理與此復議有關聯,所以要等省政府復議結果。不管怎么說,這一次國務院法制辦撤銷了省政府的復議,都將對王進文的案子產生影響,雖然目前這種影響的方向尚未有端倪。
北京圣運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王優銀和浙江之星律師事務所主任袁裕來都長期代理征地拆遷案件,他倆最近也都和王進文一樣,有一些微小的勝利:不管是袁裕來代理的浙江拆遷案,還是王優銀代理的兩個安徽拆遷案,國務院法制辦都撤銷了省政府的復議決定裁決書。其中王優銀的案件裁決書幾乎和王進文收到的一模一樣,都是“主要事實的審查存在遺漏”。
王優銀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他一天之內同時收到兩封農民勝省政府的裁決書時候,“心里實在吃驚”。雖然做征地拆遷案件多年,但是以前大量遞交至國務院法制辦的行政復議,要不就是石沉大海,要不就是維持原裁決。袁裕來甚至說,這是他第一次收到來自國務院法制辦的信函,因為之前國務院法制辦都是把裁決書直接給當事人,并沒有寄給律師。
按照王優銀的分析,從裁決來看,國務院法制辦也并未直接認定省政府的征地行為違法,而是“不想把矛盾擴大,所以讓省政府自己解決問題”,這可能是一種以后會常見的新模式。而省政府一旦認定了征地違法,所有涉及其他關于立項、規劃、拆遷許可的行政訴訟,都順水推舟地理所當然會勝訴。但是一個必須面對的事實是,按照中國法律,“省政府征地是否合法,是由省政府自己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