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我們一頭扎進了現代,但我們的身子和心智停留在傳統之中。說到底,我們的人格不能獨立,我們的心智不夠開放,使得任何科技的創新于我們都是手段而非生存的內容,使得文明的果實于我們都是點綴而非更新生存的營養
看到一個外國學者講知識的演進,把我們當代人稱作“屏幕人”。屏幕人獲取知識信息的主要途徑來源于網絡、影視,這也決定了知識的生成和傳播有著新的形式。這引起了我對屏幕人生存狀況的興趣。
從很多方面看,我們是趕上趟了。從傳統的單位社會向現代社區社會過渡,從城鄉文化向都市文化轉型,從精英文化向大眾文化轉型,再向網絡文化轉型……我們一代人的時間,就經歷了傳統現代的深刻轉型。傳統社會需要兩三代人才能完成的文明之旅,我們一代人的時間就完全擁有了。但是,我們在心理上似乎都沒有做好準備。我們對知識、信息、人生社會的理解停留在傳統社會時代。我們雖然也是屏幕人,但我們更像是一個擁有屏幕的遺老遺少。
我們對屏幕時代既無準備,也無同情之理解。有專家甚至諷刺屏幕人,只有從紙書上閱讀才叫閱讀,才叫讀書,從網絡、影視上閱讀不叫閱讀……他忘記了,青少年們的閱讀習慣早已是屏幕閱讀,對年輕一代人來說,紙書只具有霸權意味,具有意識形態功能。還有人感嘆中國人不讀書,但他們忘記了,當代中國人有著世界上極為發達的網絡文學。一個年輕人可能沒讀過幾本紙書,但他可能讀過上億字的小說,讀過上千網頁的內容。由此可見,我們社會之“深刻的斷裂”,其中就有這種現實和觀念的多重斷裂。
可以說,我們一頭扎進了現代,但我們的身子和心智停留在傳統之中。我們看著屏幕,但我們是權宜的、假借的,而不是跟屏幕時代相統一的。說到底,我們的人格不能獨立,我們的心智不夠開放,使得任何科技的創新于我們都是手段而非生存的內容,使得文明的果實于我們都是點綴而非更新生存的營養。
這種現象應該引起人們的重視。否則我們不可能理解新人類為何可以活在屏幕和“虛擬世界”里;更嚴重的,我們如不注意屏幕時代對傳統、人性乃至心智的挑戰,我們就難以獨立,難以職盡人生人性之使命。說到底,屏幕時代及其全球化生活對知識乃至社會進行了重構。傳統的秩序,比如學院知識體制、社會體制、既有的主流霸權,注定是要消解的,應該放下身段接受大家的檢驗。
網絡不僅是字面上的英特納雄耐爾,也是實質意義的自由人的自由聯合。那種看重傳統權威的做法,那種需要權威背書的做法,都將受到屏幕人的嘲弄。因為,屏幕人自有頭腦、閱歷、情感,能夠分辨美丑善惡,能夠認定是非價值。不錯,屏幕人也會勢利,但真正留存在屏幕人心中的仍是人類永恒的價值。
遺憾的是,我們很多人仍自以為優越地站在傳統的表面,輕視屏幕時代。他們很少關心屏幕人的表達權利,很少關心屏幕人的表達是否重要,他們想當然地認定屏幕人的言說無足輕重,他們說屏幕人的知識結構有欠缺、知識儲備不足,他們嘲弄屏幕人的知識都是來自網絡上的碎片……
這種種現象說明我們內心根深蒂固地不能自信自立。比如說,企業家、學者、作家等等稱號,在我們社會里,一直需要權威認定,大家才能放心。一個于社會有所貢獻的商人,在官方、主流媒體沒有冠名之前,人們是不敢輕易許以企業家稱號的;一個寫過若干部作品的小說家,沒有職稱,沒有加入作協,人們是不愿輕易許以作家稱號的。在今天,紙媒跟網媒一樣發達,但人們對讀紙書,骨子里仍有一種趨炎附勢心理,即認可學院派敘述,認為閱讀學院派的知識產品才能踏實,才叫有效的、有真正收獲的閱讀。
這也是今天眾多有才學的人未能參與網絡文化建設的原因。他們輕視網絡、輕視屏幕。他們只跟著紙媒賣價或自抬身價,他們只為專家服務,他們只為評委會寫作,他們很少能像真正的朋友一樣跟網友們一起切磋砥礪。
這也是今天國人多不負責任的原因,他們的人格不獨立,他們偷懶,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們很輕易地把原因推給別人:包括上級和權威。他們不敢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審判,只也弱弱地附上一句“求權威說法,求官方發布真相”。他們聽到類似福音般的真理,但他們左顧右盼后低頭了,他們不敢大聲地呼應真理,響應真理。他們學到了推己及人的知識,但他們不敢承認那是知識,他們寧愿相信權威的、傳統的陳詞濫調。
這也是今天的社會表面繁榮,但首善之區范圍逼仄,甚至首善之區也不完善的原因。進入到網絡時代,我們都是屏幕人了,但我們根本不是自由人的自由聯合,只是有待救濟有待教訓的混世者,多是自以為有知識的無知者。我們不曾挺直身軀,從自身出發,建設好自身和周圍。我們不曾運用自己的頭腦,去為周圍的世界立言立法。
羅馬人說過,愿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愿的,命運拖著走。但在今天,隨著文明的演進,我們將看到,真正的屏幕人將把落伍者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