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4月11日下午6點25分和26分,紹國給我打了兩個電話,我沒接。3分鐘后,當我看到這兩個電話時,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出事了。一打過去,紹國就說,林爺爺在一個鐘頭前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報社值大班,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消息登出去,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失職了。不登,完全出于私心,我還是希望,紹國這個消息有誤,第二天,北京方面能夠傳來好的消息。當然,我也知道,這個希望有點渺茫。但這是我最后的一點希望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床上,紹國又打電話來,說遺體告別儀式定在17日,我們16日去北京。接完電話我就起床了,頭有點暈。我凌晨兩點半才躺下,剛剛要睡過去,突然就驚醒過來。總是睡不安穩。如果沒有這個電話,我會一直賴在床上。起床后,我看了看窗外,很大的一個太陽。洗刷完畢,我也沒有吃早點,只喝了一小杯的水,就換上運動短褲,到斜對面工貿學院的操場去跑步了。我已經在這個操場跑了兩年多的步。這個操場是個標準的操場,中央一個草坪足球場,邊上有六條塑膠跑道,一圈四百米。我有時是早上去跑,有時是晚上去,一般跑十五圈,用時四十分鐘。但這一天,我足足用了一個鐘頭。跑完后,我慢慢走到足球場的中心,跪下來,朝著東北偏北的方向拜了三拜,站起來的時候,嘴里叫了一聲“林爺爺”,眼淚突然就滾出來了。操場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希望自己的哭聲讓別人聽見。我也不希望讓林爺爺聽見。他跟我說過,死亡是自然規律。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時的林爺爺已經成佛了。他和汪老不是號稱文壇的“一僧一道”嗎!汪老在十多年前就化羽成仙,林爺爺現在也悟道成佛。
我跟林爺爺的交往是因為紹國。紹國叫他舅舅,是有緣由的,其實是老師。在中國文壇,林爺爺內心認可的學生有兩個,一個是劉慶邦,我去北京他家里,喝酒的時候,林爺爺也喜歡把劉慶邦叫過來。一叫他歡天喜地就來了。另一個是程紹國。他對紹國寄予厚望,好幾次跟我說,如果紹國能夠集中精力寫五年,是能夠寫出名堂來的。但紹國的人生態度是,寫出名堂又怎么樣呢?寫到林爺爺這個層面又怎么樣呢?文學太辛苦,太寂寞,他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將進酒,杯莫停,要快意人生,要享樂人生。紹國是我的啟蒙老師,按照輩分,我叫他林爺爺。
我跟林爺爺正式有交往是在1998年。在這之前,我看過他的《矮凳橋風情》,看過他的《十年十癔》。那時候,他的“門系列”還在陸陸續續地發。但是,已經夠了。有人說他的小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我覺得,他前面是有古人的,他的前面有《世說新語》,有“唐宋傳奇”,有《聊齋志異》,有魯迅,有廢名。但是,在他之后,我估計不會有人像他這樣寫小說了。他在前人的基礎上樹立了自己的一座小說高峰,無論是在文體、語言還是思想的深度,他都是“獨孤九劍”。他是在紹國編的副刊上看過我的幾篇散文,問紹國,哲貴何許人也?但是,那時他在北京,我在溫州,也只能是“何許”。1998年下半年,我去北京的魯迅文學院進修,他把電話打到學校,叫我去他西直門的家。我記得那天是10月11日,星期日,我上午9點15分到他家,他說我“一表人才”?!氨怼边^之后,就跟我談藝術,談我的小說,大意是藝術有兩點:一是語言藝術;一是形象藝術。他說我的語言還是平平。形象好。這話讓我震動。我一直以為自己語言好呢!在北京的半年里,我經常去他家里,都是上午去,他給我“上課”,中午就在他家里吃。所謂的吃,就是喝酒,他收集酒瓶,家里有各種各樣的酒。我們只喝白酒,每次喝四兩,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6點多。
從那之后,我每寫一個小說,都寄給他看,每隔兩個星期,給他打一個電話。他家早先的一個保姆是甘肅人。后來一個叫小夏,也是西北那邊的人,小夏一聽見我的聲音就說,噢,哲貴啊……這十年來,他看我的小說,少說也有一百萬字,大部分的小說都沒有發表,因為小說寫好后,放了兩個月,再拿出來看看,自己也不滿意,只能扔了。但是,只要我把小說寄給他,不管好壞,他都認真看,看后把意見跟我說。有的是在電話里頭說了,有的寫成文章拿出去發表。
他很少當面表揚我,但我知道,他是很愛護我的。我聽別人說,他碰到《當代》的編輯,就問哲貴的小說怎么樣。碰到《人民文學》的編輯也問。他希望我在文學上能夠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他大概是對紹國的小說寫作有點失望了,把希望轉移到我的身上來。2005年8月,他的家已經搬到和平門了。他女兒的家就住在馬路對面。我去北京出差,有一晚,我們兩個人在一個小酒館里喝酒,他對我說,你努力寫五年,把所有的精力都投進去,只有這樣,整個寫作的境界才會提上來,境界上來之后,就掉不下去了。但是,他話又說回來,說在溫州這種社會環境,經濟那么發達,讓你專心坐下來寫小說,有點為難了。我理解他的意思,他所說的境界,就是文學的職業精神。
我結婚前,他主動跟我說,我給你寫一幅字吧!但他又說自己的字寫得不怎么好。沒多久,我就收到他郵寄來的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三個字,“和為貴”,用的是篆書。年底,我跟紹國去北京給他拜年,發現他的書桌下有厚厚的一疊報紙,上面寫滿了“和為貴”。每次我給他打電話時,他都會問我愛人的情況。我的小孩出生后,我給他打電話,說,林爺爺,您現在做阿太了。他在電話那頭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在我跟他認識的這十年里,他來過三次溫州,每次都住上一段時間,最長的一次住了四個月。他一回到溫州,整個人就“靈活”起來,眼睛“炯炯”,走路都是跳躍式的。在溫州的日子里,他幾乎每天喝酒。他有活動,我跟紹國兩個人就跟在左右,他指哪里,我們就打到哪里。他想吃什么,我們就去找什么吃。他每次回來,我們幾乎都要吃遍市區所有的酒店,把朋友家里也掃了一遍。紹國跟我的家里更是喝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出動,基本是吳樹喬當車夫。樹喬心細,車開得穩,我們對他十分放心。最遠的一次,我們計劃開車去福建的永定看土樓。我有一個感覺,林爺爺回溫州一次,我的小肚子就頂出來一圈。但他是我見過最有自制力的人,總是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就剎車了,而且,算起來,我跟他喝酒幾百次,從來沒有見過他中途上廁所。有一次,他跟我開玩笑,說要跟我比喝啤酒,唯一的前提是不能上廁所。他說比喝酒不上廁所這一項,他的酒量天下第一。
每次跟我通電話時,他總會問溫州的情況。他說自己很想溫州,想再回來一趟。但是,2008年初他病了一場,這場病讓他的愿望只能成為一個愿望。他的病是老毛病,一個是肺的問題,呼吸道容易受感染,痰多。天氣一變就受感染。另一個問題是心臟,他三十多歲時心臟出過一次大問題,醫生說他“沒幾年”了,但后來被一個中醫看好。他多次跟我提起那個中醫,說他是個奇人。其實,2002年時,他的肺就出過一次大問題,同仁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我跟紹國趕到醫院,他躺在特護病房,鼻子插著皮管,人已經處于昏迷狀態。但他好像有心靈感應,紹國和我一走進病房,他居然醒過來了。我們簡單說了兩句,喉嚨發干,眼睛發澀,趕緊離開。那天晚上,我跟紹國兩人坐在醫院邊上一個小酒館喝酒,不時抬頭看看醫院11樓他的病房。我們像兩只失去依靠的小鳥,覺得那晚的北京特別冷。那一次,他挺過來了。但是,2008年初的那場病對他造成了致命的打擊,他從醫院出來后,我給他打電話,聲音一下子就沙啞了。不亮了。最主要的是,他對自己的身體不自信了,他以前是很自信的,走夜路時,別人要伸手去扶,他嘴里說著“不用不用”,跳躍式地朝前沖去。這一次,他說自己真的老了,吃什么東西都沒有味道。有一次,他在電話里跟我說,現在連腦子都老了,構思一個小說,頭一天已經想得差不多了,第二天起來一想,又散了。他說這句話時,我聽出了一些無奈。對于他這樣一個職業作家來說,如果不能思考和寫作了,那將意味著什么呢?
后來,他搬去跟女兒住在一起。他女兒住三樓,他住一樓,這樣照顧起來方便一些。他這個新家我沒有去過。我聽說他在家里住幾天,去醫院住幾天。有時電話打過去是錄音,我就知道他又去醫院了。就是在家里,醫生也不讓他出門。我幾次電話里跟他說,要去看他,他卻總是說,如果能回一趟溫州看看多好??!就在上個月初的一次通話中,他又跟我說,他年少的時候,每年冬至那一夜,都會坐輪船到江心寺,那里的和尚會做一夜的法事,他會跟著看一夜。他還說自己想到雁蕩山和臺州一帶的山區走走,因為那是他剛參加革命時活動的地方。說這些話時,我能感覺到他內心的無限向往。我說好的,過幾天,天氣暖和一些,我跟紹國去北京,把您接過來住一段時間。就在前些天的夜里,我跟紹國一起喝酒,在酒桌上給他打電話,紹國還在電話里說,等春暖花開,我和哲貴去北京接您。
我們心里都知道,這個可能性約等于無了。
但是,現在,林爺爺可以回來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他做任何事了,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且,我想林爺爺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回到故鄉來走一走,看一看。這一次,他可以帶著愛人,在故鄉長住下來。游子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