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王瘋子并不是病理學意義上的瘋子,他最大的瘋狀,來自于他對評書的喜愛。
早年,周圍的人們還不知厲害,都不同程度地中過招兒。
第一個受害者是水果販子王老二。在王瘋子到來的那天下午,他只不過隨意問了一句王瘋子是干什么的,不想這句話立馬引出潮水般的熱烈反應。王瘋子兩眼放光,精神抖擻,抬手一個白鶴亮翅般的亮相,一大段臺詞如流水般涌出:不才王顯儒,職業(yè)說書人,師從評書大師楊吹吹,5歲時開始登臺打金錢板講段子,得藝名五齡童。18歲獨闖江湖,在人才濟濟的省城遇神打神,遇鬼打鬼,踩扁無數(shù)名嘴利嘴,創(chuàng)下“炮打四門”威名,一晚賣茶500碗……
介紹之余,不忘說學逗唱來上幾段。據(jù)他自己說,他可以不吃不屙不睡一口氣講完半部《水滸》或《三國》,如此猛的記錄,至今也沒有人能打破,如果不信,馬上可以試試!
那天,從太陽當頂?shù)皆铝辽眨趵隙煌醑傋拥脑u書和唾沫星子包圍著,從饒有興趣,到略有疲憊,到痛苦絕望直至崩潰,經(jīng)歷了一次漫長的掙扎與煎熬。
其實,王瘋子的評書并不難聽,如果在特別有閑無事可做的時候,泡上一杯茶優(yōu)哉游哉聽他慢條斯理地講下去,倒也還是有些趣味。只是在這個外來人租住的小院,有這份閑情的人不多,大伙整天像火燒屁股一樣,驚風火扯地出門,又撲爬跟頭地回來,把一切自以為用得上的東西往回扒拉。即便偶爾有閑,也只是湊在一起說說葷話,而這,又是王瘋子堅決不感興趣的。他說:盜亦有道,咱說書人也有說書人的規(guī)矩,那些肚臍眼以下的東西,說出來臟嘴!
王瘋子靠什么生活,一直是個謎。他自幼出來闖江湖,信奉“江湖一把傘,準吃不準攢”,從來沒有一丁點積蓄,更沒有成過家。早年憑著一方醒木一副金錢板,倒也過州吃州,過縣吃縣,每天一個地方,總有一家小茶館容他說書,總有一張板床讓他睡覺,總有三頓粗細不勻的飯喂飽肚子,甚至還會有一個將老女人的等待……
但現(xiàn)在,隨著時間推移,能說評書的茶館已越來越少了,他也記不住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沒有靠評書謀生了。早幾年他還可以在一家相識的老茶館幫人摻摻茶掙一碗飯吃,后來,因為管不住那張嘴,經(jīng)常忘記自己的堂倌身份,而從口袋里掏出醒木來大過嘴癮。老板提醒幾次不管用,就下了逐客令。王瘋子很生氣,指著老板的鼻子說:你娃在襁褓里就聽我的評書,現(xiàn)在居然要封我的嘴,忘本啊!
老板苦笑著說:我不封您嘴,客人們就要封我的嘴。您看這生意本來就艱難,如果我的小茶館不垮,您餓了隨時來都有一口飽飯,如果垮了,咱爺倆就只有喝西北風了!
老板一臉無辜,把王瘋子心中想好的所有咒罵都軟軟地堵了回去。王瘋子長嘆一聲:想不到啊,短短幾年時間,我掙飯吃的技藝,成了砸人飯碗的工具了!
在那一刻,他本能地想到了一個“死”字。
就在他找一個改行賣耗子藥的師弟要了幾包“毒鼠強”,并借來10元錢,買來半斤豬頭肉和一瓶酒,準備找一處僻靜地方去當飽死鬼的時候,他看到商店櫥窗大電視里,一個熟悉的面孔正在說評書——那是他師兄的徒弟也就是他的師侄林清貴,藝名戰(zhàn)鈴子。
他在電視機前站了半天,聽戰(zhàn)鈴子的評書,越聽越搖頭。戰(zhàn)鈴子這娃從小學藝不專心,素來喜歡投機取巧,同行們覺得他最不可能成氣候。不想這小子居然耍大了,上電視了,而且從觀眾的反應來看,好像還挺受歡迎。這讓王瘋子既感到高興,又深受刺激。高興的是他熟悉的評書終于能上電視,而受刺激的是,電視上說書的那個人不是他王瘋子,而是學藝不精的戰(zhàn)鈴子。
在王瘋子看來,戰(zhàn)鈴子的評書已基本不算評書了。講的全是鄰里糾扯婆媳不和婚外戀包二奶貪官買兇殺老婆,中間還時不時夾雜些他覺得臟嘴的葷笑話。這哪是他心目中的評書啊?純粹是一個雜痞在街邊上說酒話。
他開始不平衡,甚至有些憤怒。但他的心中原本打算好的死亡計劃,因戰(zhàn)鈴子的出場而戲劇化地消于無形。他決定去找戰(zhàn)鈴子,他記得當年戰(zhàn)鈴子初次登場的時候,一晚上賣不到20碗茶,急得直哭,是他每晚跑去幫忙湊場子拉人氣,戰(zhàn)鈴子曾無限感激地說:師叔,今后我一定報答你!
他為自己找了一個不太傷自尊心的理由,動身去找戰(zhàn)鈴子,抹下師叔的面子去求戰(zhàn)鈴子幫忙,讓他也到電視上去閃一回。
費了很大周折,他終于見到戰(zhàn)鈴子。
戰(zhàn)鈴子拉著他的手說:師叔,這些年沒見,你還好吧?
王瘋子嘴上說好好好,但他身上的舊衣服,以及后來面對夜宵的貪婪眼神仍暴露了他的真實生活狀況。
他說:我今天來會你,不求你的錢,不求你的米和面,只求你一件事!
啥事?
你跟照電視的人熟,讓他們也照我一回,讓我在電視匣子里閃上一回,我就想搞明白,是不是我的評書真的就沒人聽了……
戰(zhàn)鈴子苦著臉說:師叔,我不是不想幫你,只是……
好好好,不是不幫就好,就這么說定了!
王瘋子不給戰(zhàn)鈴子說話的機會,端起一杯酒喝下去,連蹦帶跳地跑了。
看著師叔孩子般歡快的身影,聯(lián)想起這些年自己艱難掙扎的命運,戰(zhàn)鈴子忍不住落淚了。因了這幾滴眼淚,他決定幫王瘋子圓那一個夢想。
他花了幾百元錢請來一個專替婚禮攝像的師傅,又和劇場說好,趁拍電視晚場散場之后借用一下場地。他還囑咐自己的徒子徒孫們帶上自己的親戚家人來捧場,如同當年他出道的時候王瘋子所做的那樣。
萬事俱備,王瘋子也如期而至。
這天的王瘋子,穿著一件一塵不染且沒有一絲皺的灰色絲綢長衫,頭發(fā)梳得锃亮光鮮,不帶一絲雜亂痕跡。他的胡子經(jīng)過精心修剪,已不再像平時那樣,像得了哮喘病的山羊。
才3天不見,王瘋子像變了個人一樣,臉上還撲著當年登臺時的白粉,并在腮幫子上綴上淡紅的胭脂。
戰(zhàn)鈴子心中暗暗嘆息:真不知道流落這么多年,他是怎么保管好這些行頭的。
聚光燈閃亮,大幕拉開。在舞臺正中央平日戰(zhàn)鈴子說書的地方,王瘋子目光如電,掃場一周,然后一拍醒木,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先前略有些嘈雜的臺下,頓時鴉雀無聲。
王瘋子眼前,如電影般閃過各種畫面,他看見遠去的圖畫中,有他5歲時被父親抱上評書講臺,脆聲脆氣地打金錢板,唱《武松打虎》,臺下的人們像過節(jié)一樣嬉鬧著……
他還看見18歲第一次正式登臺時,因為幾次咬口忘詞,他的師傅在觀眾席上咬牙的表情。那天,外行的聽眾沒人聽出他的錯來,給他送來雷鳴般的掌聲……
他看見20歲那一年,觀眾席上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如碧潭般深不見底地深情望著他,最后被一雙老手拖走……
燈光中,各式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表情,或明或暗,或濃或淡,或喜或憂,或笑或罵,翻飛轉換。
這天夜里,王瘋子想把平生最得意的段子一一講了。但他覺得得意的段子實在太多,于是,他便一個一個地往下講。
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在真正的舞臺上說書。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如此刺眼的燈光,第一次面對攝像機。
他心中暗暗給自己打氣,要對得起這么多的第一次。于是口若懸河使出渾身解數(shù),有如神助地一口氣說了下去。
在燈光的照射下,他像包在蛋殼里的雞崽一樣,感覺暖暖的,舒舒服服的,麻麻的。
在這溫暖舒爽中,他感覺自己正脫離軀殼,高飛在半空中,看舞臺上的自己,神采飛揚。
他覺得自己已變得很輕,飄過劇場的屋頂,飄上城市的天空。
遠處,太陽如剛敲開殼的蛋黃,滾圓而猩紅地發(fā)著柔光。
他的身體還在飄著,一直往陽光最亮的地方飛去……
與此同時,劇場里,王瘋子直直地屹立在臺上,早已沒了呼吸。
觀眾席上,最后一個攝像師已睡著了,只有攝像機還在靜靜地轉著,它不知道:演出已經(jīng)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