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新娘的車

下雪天，一只鹿從后院的竹林跌到小學校的院子里了。學校的孩子們把它活捉之后養了起來——就憑這件事，你應該大體上明白了這個溫泉村的山如何青、人如何美了吧。

這個村子里只有一輛人力車，而且很滑稽。

看起來足有150斤重的一個大漢坐在車上，一個豆大的小個子家庭婦女搖搖晃晃地拉著車走。

“這可不是笑話。大叔腿有毛病，所以大嬸只好那么拉著他去洗溫泉。”

家長雖然這么斥責，可是孩子們對于這可笑的事兒還是不能不笑。有的孩子不僅僅笑，還要干些淘氣的事。

孩子們跟著那個滑稽的人力車，不離左右，吵吵嚷嚷地喊：

“喂，癱子勝五郎！”

“這不是螞蟻拉著討厭鬼嗎？”

開頭，主婦還有些難為情，臉還紅一陣，會覺得遺憾而悄悄地流眼淚，但是習慣了之后就毫不在乎了。因為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總不能為了這個每回都生氣吧。

這主婦每天早晨和傍晚讓丈夫坐在車上拉著他去洗溫泉。

丈夫是在抬著本村山上伐的木材往山外運的半路上，從崖上跌下來，挫傷了腰。外傷不久就好了，但是腿站不起來。洗溫泉能見好吧……但是到達山溪邊上那個溫泉總有一公里之遠，這么一個高大的漢子，既不能把他抱去也不能背去。

因此，她從遙遠的火車站所在地的街上買了這輛舊人力車回來。

不僅溫泉能去了，即使丈夫說要去看看以往自己種過的地，主婦也能拖著分量很重的車把他拉去。

小學校發生了很大的騷動。大概是因為碰上了山溪也快要干涸的炎熱天氣了吧，小學二年級的女生暈倒在操場上了，經過急救醒過來了，但是必須帶她去醫生那里，所以得先送她回家。這就需要門板啦，抬的人啦，但是哪里也找不到門板。

“這事好辦極了！”主婦趕到學校來這么說，“坐我的車去不就行了嗎？”

“不錯，真是個好主意。謝謝！順便找一個男的給幫忙拉車好不好？”

“求一個男的？我可不是說大話，能拉人力車的，這個村只有我一個人！”她很神氣地這么說。

而且，把那病女孩放在車上之后，她居然開始小跑起來。

確實如這位主婦所說，從她的角度來說，拉個女孩子根本不算回事。自從這件事以后，純潔的孩子們很受震動，再沒有一個人笑她拉人力車了。

不僅如此，后來孩子們有個什么事的時候，學校一定會求她出一趟車，因此，孩子們對這輛人力車更加感到親切了。

因為溫泉的療效，她丈夫的疼痛止住了，但是挫傷的腿卻永遠也不能活動自如了。農活全靠這位主婦和她的女兒，丈夫就專門在家里編竹籃什么的。

三年五載之后，隨著丈夫的竹編手工越來越精，能在生活上有些幫助，但是主婦卻必須干兩個人的活，而且還得用車拉著他去溫泉，所以她的負擔的確夠重了。況且，好不容易把姑娘撫養大，能干活了，可是又不能不嫁出去。姑娘有一個弟弟，可是還小呢。

這姑娘出嫁的形式卻奇妙絕倫。女兒完完全全是新嫁娘打扮，坐上人力車，她母親親自拉著車送去。村民們當然笑口大開。不過這次的笑和以前的笑不同，沒有一絲一毫嘲笑的意思，而是滿懷祝賀之意的興高采烈之笑。

這個送親隊伍——在這古老的山村，充滿淳樸的母女之愛的送親隊伍，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了吧。村民深為感動的佐證便是，從此之后，結婚的人家總是求主婦幫忙，用她的人力車迎娶新娘。

所以，不知不覺間，人們為主婦那輛古老的人力車起了一個很美的名字：“娶新娘的車。”

它的全部功能還不止娶新娘，有鬧病的或受傷的孩子，全是用主婦那輛車往家送。如今他們都大了，有的年輕人就說：

“大嬸老了不能動了時，我就讓她坐上我的車，帶她去溫泉，作為我們對她的回報。”

（碧雪飄零摘自河北教育出版社《川端康成十卷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