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的時光

王吳軍

《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的后一節，寫到一個叫鮑文卿的恪守本分的藝人，同時也對金陵城做了一番細致而風雅的描繪，其中的風雅是極令人向往的：“不論你走到哪一個僻巷里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單是這一句，就醉了人的心，使人忍不住靜坐愣神，無限神往起來。

《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中，蕭金鉉、季恬逸、諸葛天申三個人吃飯，吃的是“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這里的“賣”應該是一個量詞。后來，這三人到僧官家，僧官是這樣招待他們的：“煨出新鮮茶來，擺上九個茶盤，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晚上，吃的夜宵是“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蕭金鉉、季恬逸、諸葛天申這三個靠選文混日子的人，竟然把日子過得如此風雅、逍遙、快活，真讓人羨煞。

《儒林外史》中的杜慎卿的外貌，簡直不亞于《紅樓夢》中的怡紅公子賈寶玉。杜慎卿這個人“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他“面如敷粉，眼若點漆，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而且，杜慎卿“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一數二的才子”，妙的是，他名字還是一個“倩”字，他叫杜倩，慎卿是他的字。單單這些，就讓杜慎卿渾身洋溢著風雅。《儒林外史》中寫道，風雅無比的杜慎卿旁邊是鮑廷璽在吹笛，一個小小子拍著手唱李太白的《清平調》。吃到月上時分，月光“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精神，又有一樹大繡球好像一堆白雪”。這時，一個老和尚放小炮仗，“給老爺們醒酒”。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在酒席左右。真是風雅的時光。

杜慎卿這個在《儒林外史》中長得神仙似的才子，過的似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他超凡脫俗，一塵不染，真正就是風雅俊秀的神仙了。不過，想一想文人杜慎卿如此風雅，倒也是應該的。因為，在人情冷暖的世界里，總得有些像杜慎卿這樣的風雅人物，支撐起當時讀書人的精神家園，否則，讀書人的精神家園會黯淡無光、蕭瑟寒冷的。

也是在《儒林外史》中，有一處情節更是讓人感嘆。說的是杜慎卿幾個人游金陵的雨花臺，“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的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兒也不差！”這才是令人感慨的風雅。要說起來，無論多么不濟的時代，出一兩個特立獨行、高標自持的讀書人，都不大令人感到稀奇。可是，這“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的風雅，卻不是哪里都見得到的。

真正有文化的風雅時光，其實絕不僅僅在彌漫著文化氣息的讀書人的圈里體現，風雅所潤澤的，定然要存在于蕓蕓平頭百姓中和日用倫常里，這樣的風雅才更為生動。缺少風雅時光的時代，是一個鄙俗粗劣的時代，也是文化和情趣消退的時代。看一個時代的文化品位，要看看有多少“菜傭酒保”式的人物在想著看“落照”。

杜慎卿這樣風雅的人物，也是要生活在“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的地方，才能顯示出動人的風姿。

若是不論從事什么職業的人，都能在閑暇之余，想到“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那樣的情境，該是多么風雅而美好的生活時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