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自殺需要多大的勇氣,人在什么時候、因為什么才會決然放棄生命,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這里舉兩個自殺的事例。
2012年4月5日,一位77歲的希臘老人在雅典的憲法廣場飲彈自盡,他在遺書中說:原本我是可以靠自己繳納了35年的退休金生活的,但政府摧毀了我所有的生計。我找不到其他有尊嚴的結束生命的方式,我不想到垃圾箱撿食物過活。有目擊者說,這位老人在開槍前曾高喊:“我不想把債務留給我的子女。”
在此輪經濟危機之前,希臘的自殺率在歐洲是最低的。但近幾年,希臘社會被絕望情緒籠罩,自殺率翻番。
另一個例子是,2011年8月8日,沈陽鐵西區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從7樓跳下,當場死亡。老人身患多重慢性病,自殺前病情加重,鄰居證實,老人生前曾多次感嘆,真不想再拖累兒女了。
這兩個自殺的選擇都與家庭有關,老人不愿意將負擔留給子女,寧可選擇自殺。此類案例在中國更多,還可以列舉下去,但在西方社會出現多少有點讓人意外。
按照社會學家迪爾凱姆的分類,此類自殺可以歸為“利他主義的自殺”,即為了他人的利益而結束自己的生命。利他主義自殺的社會心理基礎是社會對某種集體主義價值的認可,個人在這種價值面前覺得自己無足輕重,所以會選擇自殺來維護它。
對中國人而言,家庭無疑是至高無上的價值之一,傳統中國人的觀念是,個人價值要通過家族的延續來實現,人在完成了倫理的職責后,死亡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文藝作品中常見老人安詳地為自己準備棺槨的情節。在家庭面臨困境時,老人為了子女而選擇自盡,令人傷感,但理解起來并不困難。
但是,此類事件在現代西方社會出現,足以令人驚詫,說明西方社會可能出了大問題。如迪爾凱姆所說,西方社會中很少出現利他主義的自殺,因為西方完成了“個人人格從集體人格中解放出來”的過程。在這樣的社會中,“利己主義的自殺”更為常見—個人過于注重自身的價值實現,當社會解體(Anomie)的情形使個人的價值訴求無法得到實現時,就會出現自殺的傾向。
西方社會為何呈現利他主義自殺抬頭的趨向?恐怕除了國家的失職,難以找到更具有說服力的原因了。個人主義在西方能夠壓倒家庭倫理,是因為個人的自由與權利能夠更充分地得到實現,而這離不開國家的保障。沒有國家的支持,就不會有福利制度。
在經濟危機面前,西方國家的選擇是不惜一切代價維護資本累積不受影響,同時放棄保護公民權利的職責,壓縮公共開支,削減退休金,這就瓦解了個人主義存在的社會基礎,把個人推回給傳統價值的領域,也就是家庭。歐洲的老年人體會到了中國老年人的悲涼,于是有人就這樣被逼走上絕路。
摧毀福利制度,保障資本增殖的情形是全球性的。我們可以負責任地假設,全球資本主義體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國家的形態也發生了改變,在這樣的情境下,個人的權利正在遭遇空前的挑戰和威脅,普通人經過數代人的努力和爭取而得到的權益正在被抽離。
這種社會體制演進的本質還有待分析,這是每個自由思考的人的責任。同時,我們的責任還包括對這樣一種傾向進行阻止,為他人,也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