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10年前退休后,陳方正專注于科學史的研究,這是他的物理學背景和人文社科素養的最佳結合點。2009年,陳方正出版了專著《繼承與叛逆—現代科學為何出現于西方》,從另一角度探討了“現代科學為什么出現在西方而不是中國”的“李約瑟問題”,此書廣受贊譽。
陳方正出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前是該校秘書長和物理系教授。他本科畢業于哈佛大學,1966年獲布蘭代斯大學物理學博士學位,畢業后即到香港中文大學物理系工作。
近日,《南風窗》記者就中國當代科技發展的話題專訪了陳方正教授。
30年趕上西方
《南風窗》:您如何評價中國目前的科學技術水平?與科技強國相比,有哪些差距?
陳方正:中國現代科學是上世紀初留學生回國后方才發展起來的。以現在水平來講,中國科技可以說達到了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而且鋪的面很廣,在各個領域都有發展,但有的方面還比較弱,比如宇宙學和天文學。從整體上看,中國科學離真正先進水平還有相當距離。日本是最好的比較對象。日本科技水平比較靠前,有不少領先世界的研究,例如微中子研究。日本的科技水平并不是靠少數天才人物造成,而是經過長時間不斷努力累積得來。日本在上世紀30年代水平已經很不錯了,其后一直發展到現在,基本上沒有中斷過。
《南風窗》:楊振寧先生說,他有信心中國科研在未來10至20年內追上西方。您對中國科研發展的前景如何看?
陳方正:楊先生這話比較樂觀。這未必是他的冷靜估計,主要可能是為了鼓勵中國人,要長自己的志氣嘛。客觀地說,如果能夠在30年內全面趕上西方,那就已經很了不起,因為我們起步太晚。現代科學在西方出現是300年之前;俄羅斯引進現代科學已經270年,日本也有130年,它們的科學發展都沒有間斷過。它在中國卻只有100年歷史,中間還間斷了二三十年,所以其實只有70年。
《南風窗》:中國要在30年內趕上西方,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陳方正:首先需要投入適量的資源,這基本上已經做到了,但還不足夠。第二,要改進大學和研究機構的研究體系。最根本的是,要放手讓科學家、學者自己去管理和發展這些機構,政府的職責應該限于規劃和監督。中國需要拿出80年代改革開放那樣的魄力來建立新的科研制度。如果不改變目前的官本位體制,不讓科學家、教授自主管理和全面參與規劃、發展,就很難開展新氣象。
《南風窗》:現代大學是科學研究的主要基地,但是中國一直沒有公認的世界一流大學。您覺得中國大學存在什么問題?如何根本改變?
陳方正:我首先得強調:大學是極其復雜、微妙的體制,沒有人能夠提出簡明、立竿見影,或者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辦法來改進它,辦好它,我也沒有那樣的本領,只能夠談談自己的看法。我認為,國家應該把辦大學的權力和責任交給有一定任期的學者,原則上應該由他們全權決定大學應該怎么樣辦、怎么樣管理、怎么樣發展。誠然,有些我很尊敬的高等教育工作者反對這個想法。他們認為國家不直接管的話大學可能更糟糕。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但我認為,整體而言,只有這樣,大學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生機,從而出現大改進,大發展。
下放權力,讓學者自己辦大學并不等于放任自流,因為大學不可能自負盈虧,還是要用公帑,所以國家仍然要保留監督的責任和機制。但政府出錢并不意味政府需要直接管理大學。比如說香港,大學的財務、人事、課程、學術、學生管理都是徹底下放給學者的。政府只負責撥款和整體方針,包括學生數目和發展方向,而政府給大學的撥款是每3年決定一次,款項分配只有大項,所有細節都由大學自己決定。這是從英國移植過來的制度,英美的大學在世界上是領先的,值得我們借鑒。
在西方,大學校長一般被視為事業顛峰。但在國內他們卻成為龐大官僚體制的一部分,難免有五日京兆之心。要改變這觀念,大學就得被看成具有獨立的終極目標,關鍵在于政府必須尊重大學的獨立自主。西方大學從中古至今的一個特點就是自主性極強。
塑造科學文化的氛圍
《南風窗》:中國的傳統文化里并無哺育和發展現代科學的“因子”,您覺得現在是否有所轉變?如何制造出適合科學發展的文化土壤?
陳方正:現在當然和從前是太不一樣了。政府知道得很清楚,國家興旺和科學發展有密切關系,所以提出了科教興國的口號。社會上,大家對科學的應用價值也很認同了。可是這些改變都限于實用、功利層面。至于科學作為一種文化,一種鼓舞人心,激勵奮發向上的境界和學問,那還不成氣候,而科學的蓬勃發展,又必須以整個社會建立科學文化為基礎。另一方面,科學文化只能培植,無法制造,因為能夠深入了解科學內涵,充分感受它力量和奧妙的人總是極少數。更何況,即使這少數人,也還沒有讓他們充分發揮作用的環境。在今日的大眾消費社會里,噪音很多,科學的聲音往往被淹沒了。
《南風窗》:要培養科學的文化,需要喚起大家對科學的興趣,可是現在尖端科技離公眾越來越遠,科學最終是否會成為“少數人的游戲”呢?
陳方正:的確,現在科學進展太快,無論是技術還是科學的根本原理,都不斷翻新、進步,而且速度非常快,一般人不可能跟得上。最近有消息說科學家發現中微子的速度比光的速度還要快一點。這是不是可能呢?這實驗是不是對的呢?假如是對的,對物理學又有什么影響呢?對這一堆問題,即使是大學物理學本科生都可能難以回答。像這樣的例子很多,所以大家對科技進展目迷五色,要關心也茫無頭緒。這可以說是當代社會的根本難題,也就是半個多世紀以前斯諾(C. P. Snow)所說的“兩種文化”現象。它恐怕不可能“解決”,只能夠通過加強科學文化,提高大家對科學的了解而得到“緩和”。
《南風窗》:那我們為什么一定要關心科學呢?要怎樣才能使大家去關心科學呢?
陳方正:新科技導致經濟結構變革,這是現代世界政治—經濟—社會環境不斷改變的原動力。我們可以不管科學,但科學卻每時每刻影響著我們的生活,不關心科學也就無從了解世界和它的變化,這是個無法逃避的事實。要關心科學意味著了解科學,提高科學素養,這得從中學和大學教育開始,但也需要更多高素質的科普雜志和文章來作引導,來解釋科技進展。科普工作在西方很普遍,很蓬勃,相比之下,中國的科普無論質或量都落后很多。這個狀況很需要改變,因為不僅科學的創新、發展重要,科學的推廣、解釋也同樣重要。
用思想克服毀滅性因素
《南風窗》:赫胥黎在《美妙新世界》中描繪了一個“烏托邦”社會。在這個社會里,科技操縱了人的一切,人喪失了自由意志。科技是否有可能成為這樣一種可怕的力量?
陳方正:在赫胥黎筆下的未來新世界中,大眾是被少數精英操縱的,這我們自然認為很可怕。但在他的小說中,一般人并不覺得被操控,甚至還過得很愉快。在他的書中,這個未來世界會在五六個世紀之后來臨。可是我在21世紀之初寫過一篇文章,說這個時代已經悄悄到來了,我們今天已經無時無刻被操控,不斷被灌輸外來觀念,從而改變我們的思想。
舉個例子,手提包或者球鞋有個特殊標志印在上面,就一定比其他貨品好很多嗎?可是大家卻愿意付出10倍甚至百倍價格購買名牌,而且還樂此不疲,購買數量遠遠超過實際需要。為什么?那就是因為頭腦已經被徹底操控,被“洗刷”過了。這種操控有很多方式,并不是強迫性的,也不僅僅依賴廣告,雖然那是最基本的方法。例如大商業機構會以科學方法來研究影響人消費行為的各種因素,從而發展影響這行為的策略,然后據以推銷產品,也就是從心理意識的層面來了解、影響、控制個人。這就是美妙新世界,它不是幾百年后的事情,現在已經來臨了。
《南風窗》:如果科學發展會導致人被操控,那我們為什么還要追求科學發展呢?
陳方正:科學的作用很吊詭。培根說它能夠賦予我們力量去改變世界。這沒有錯,但人類在改變世界的過程中,自己和社會本身也同樣被徹底改變了。我應該算是“舊人類”,我看這個狀況當然很可怕。可是對于三四十歲以下的中青年“新人類”來講,他們已經習慣于新世界,而并不覺得它有什么不好,或者自己被操控。槔被發明出來以后,莊子說,用槔這種搖桿去舀水雖然快捷,但是用機械就會有“機心”,也就是違反人性。所以,2000多年前的技術進步已經使人覺得世界大變,很可怕了。人從漁獵進步到農耕,生活更安穩豐足,但節奏受時令節氣控制,也就是技術改變了生產狀態。當然,現代科技帶來的改變更是古代的千萬倍。人通過科技改變世界,但人也是世界一部分,所以科技必然反過來改變人自己。
《南風窗》:科學有可能成為毀滅人類自己的力量。例如日本大地震毀壞了核電站,引起了人們的核恐慌。人類如何避免被自己發展出來的東西毀滅?
陳方正:生物從單細胞低等生物集合成為多細胞高等生物的過程中,就帶有毀滅自己的因素,例如新陳代謝所產生的氫氧自由基,但通過進化,就建立了克服這些因素的機制,從而完善高等生物的個體構造,延長其壽命。
人類從自由分散的個體,演變為組織嚴密的社會,也是一種進化。生物的進化是通過自然淘汰來進行,人類的進化不一樣,因為人有復雜的思想,能夠有意識地改造自己的社會,因此演化迅速得多。人類建構的社會同樣有不完善的地方,比如說有欺詐,有浪費,有戰爭,有通過制度而產生的壓迫和不平等,等等。因此人類社會也不斷尋求改善,不斷設法把那些有害,毀滅性的因素去掉。這些包括因為科技變革而產生的環境污染、能源匱乏、核廢料累積,乃至核意外事故等等。社會應用科技力量來消除這些毀滅性因素是個長期,無休止的自我完善過程。
《南風窗》:您出版的兩本書的書名中都包含“美妙新世紀”,那么在您理想中,由科技發展所帶來的美妙新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陳方正:科學發展所造成的現代世界在許多方面比以前進步,令人類得到更大幸福,但有兩方面問題卻似乎更加嚴重了。第一,國際沖突所產生的災害比以前大得多,最明顯的就是兩次世界大戰。由于核戰的陰影,有人認為不可能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但我并不那么樂觀。不過,倘若真能夠避免另一次世界大戰,那么各國慢慢融合成為大同世界的確是有可能的。從前國家之間相隔太遙遠,言語、文化、習慣、思想不同,彼此不了解,因此容易有沖突,現在科技把全球緊密聯系起來,人類如果不執意自我毀滅,原則上大同世界的出現似乎是很自然的,目前金融、貿易、信息、文化、旅游的全球化就是它的開端。
第二,現在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很嚴重。例如在美國,最高收入的1%人口所得是全民總收入的1/4,而且這分歧迅速加劇。世界急劇變化的時候,能力較強者必然能夠掌握先機,獲得巨利。因此不平等有結構性根源,它的緩解、消除可能比消除國際沖突更困難。我的論文集里面所表達的,主要是這個憂慮。在我看,在未來一個世紀,人類要達到相對平等狀況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整個世界處于同一政府之下,還要大家都過得很愉快,都能夠享受大致平等的待遇,都很認同這個世界,那才能夠稱為大同世界,而這很困難。在將來,假如平等問題也能夠解決,那么就會是名副其實的美妙新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