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墜落

王天寧

我的主治醫師叮囑家人，手術后三個月之內不得擅自摘下眼罩。

我被一雙手牽引著回家，那不是母親的手。住院準備接受手術的時候，一直是母親照顧我。但是做完手術后，我感覺到母親不在我身邊了，她又擺地攤去了嗎？

進入家門，“回來了。”母親的聲音灌進我的耳朵。椅子窸窸窣窣被拖動，它抵著我左腿的一側。不像以往，母親直接把椅子塞在我身后。怎么回事？我很疑惑。

“失明后你的眼睛一直就是這樣……像在黑夜里的感覺？”母親忽然發問。“比黑夜更黑。”我說。“喔，是這樣……”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母親失手打翻了什么，玻璃破碎的聲音些吵，我沒去理睬。我不理解，手術后母親為什么不去醫院照顧我。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感到母親變了。她不再出攤，說要在家照看我，可她照看得卻越來越差勁。有次我叫她讀史鐵生的文章給我聽，她捧著書看了半晌，說讀不了，說好多字都忘記了。我把書奪過來扔在桌子上。打碎碗碟更是常事，為此，家中的餐具都變成塑料的。我生病，母親似乎也病了。她變得笨拙，更加不討人喜歡。

近年關，父親帶我去醫院摘掉眼罩，我瞇起眼睛，看清了我的主治醫生，我的父親，唯獨沒有母親。我的情緒有些低落。

進家門，家中漆黑一片，母親團坐在沙發上。我想去開燈，這當兒，外面燃起煙花。我跑到窗臺去看，母親父親亦一同來到陽臺，父親攙著她。

等等，我忽然發現，為何母親仰望煙花的時候，光芒無法聚焦成一點？只有盲人才有這樣的眼神！“媽！”我尖叫，手掌在她眼前拼命晃動，“媽！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發現了……”她低下頭去，“醫院的眼角膜幾萬一個，咱買不起。媽的眼角膜，給你……咱們還有你爸，你放心，你只管好好學習……”

我的全身像篩糠一樣抖起來。我的眼睛，居然是母親的眼睛！我明白了，做完手術后母親的異常我都明白了，母親微笑著看向我。

我的眼睛只被光明光顧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我的眼前再次墜入一片黑暗。父親過來叫我，我伸開雙手，“爸爸，我又看不見了。”

他落在我肩上的雙手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我們別告訴媽媽好嗎？這一夜的光明是媽媽用眼角膜給我換的，夠了。”他的雙手用力地撫摸著我的雙肩，“好兒子。”

我迅速下床，現在，我只想到母親那兒去。為她穿衣，她想吃什么我一定嘗試著做給她吃。我想告訴她現在天氣好得叫人欣喜。我會用我的嘴巴，讓她看見這個世界有多美麗。

遠處傳來畢剝的爆竹聲，我知道，有一種花火，永不墜落。

司志政摘自《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