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魚
讀阿乙的小說,我想起弗吉尼亞·伍爾夫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評價:他的小說里有靈魂,靈魂是俄羅斯小說的主要特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更具深度、更有分量。阿乙的小說里透著一股罕見的力量,當我試圖追溯這種力量的來源,我發現我不得不借用伍爾夫用過的這個詞:靈魂。
翻開他的小說集《鳥,看見我了》,撲面而來的是一些類似于通俗小說、法制文學的故事。全書十篇小說中有一半涉及殺人案,血腥場景比比皆是,其中有幾篇的敘事結構基本采用了探案故事的形式。而這些故事幾乎全部發生在邊遠的鄉鎮,出場人物是警察、妓女、落魄的小城教師、困居鄉野的文藝青年、罪犯和瘋子。我們先是被這些底層人物和他們的離奇故事所吸引,而當我們深入其中,就會漸漸發現,這些小說所提供的并不僅僅是對好奇心的滿足,我們感覺到一些深層的、沉重的、宏大的、令人唏噓、感動甚至震撼的東西不知不覺地包圍了我們,于是我們身陷其中,隱隱感覺到某些位于內心底層的部位受到了觸摸。
《巴赫》和《情人節爆炸案》可以說是兩篇帶有“欺騙”色彩的小說。《巴赫》寫的是一位小城退休體育教師的失蹤,通篇的敘事風格冷峻如新聞報道,整篇小說近四十頁,讀者直到讀完前三十頁可能也看不出這個故事除了獵奇之外還有什么其他意思,然而,小說在最后十頁突然峰回路轉,隨著一段往事浮出水面,你會發現:原來這是一篇寫人性壓抑、寫愛情的小說。《情人節爆炸案》更加“過火”,全篇近五十頁,而讀者一直要讀到最后四頁可能才會明白這篇小說寫的到底是什么。
阿乙筆下的鄉鎮、小城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物有一種強烈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在當下的國內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中當屬少見。時下的中文小說中不乏“關注底層”的作品,但大部分作者似乎并沒有找到或提煉出一種恰當的敘事“腔調”,他們的文字讀起來不真實、不對勁兒、不好看。阿乙在這方面算得上一個異數,他的文字洗練、冷峻,該克制的地方能夠克制,該噴薄的時候可以噴薄。這位作家的文風是一種有趣的混合體:有時是干凈利落的白描式短句(如《鳥看見我了》《兩生》),從中能讀出一些古代白話小說的底蘊,有時又是澎湃張揚的復句和長句(如《先知》),明顯帶有翻譯小說的味道。
比較奇怪的是,這兩種文風有時候會在同一篇小說中不按常理地混搭在一起。例如書中有一篇題為《隱士》的小說,前半部分描寫鄉間風物,文字風格基本是中式白描,后半部分是一個因失戀而發瘋的鄉下看山人的大段獨白,而此人嘴里吐出的話竟然是翻譯體式的,文字華麗繁復,幾乎不像口語(“她以前的笑好像是在陰暗的冰地打開一朵燦爛的光,現在卻是壓著憂傷”)。這種文風轉換很可能被明眼人批評為一種缺陷。同樣,明眼人會指出,在《意外殺人事件》中,小說從開頭起一直采用“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接連寫了六個不同人物的故事和內心活動,可是,在接近結尾處,小說中忽然冒出來一個“我”,變成第一人稱敘事了——這個Bug難道不是十分明顯嗎?除此之外,這本書中很多小說的結構看起來近乎“畸形”:讀完《巴赫》,可能一些讀者會感覺中間那段長長的營救故事和真正的主題無關,完全沒必要寫得那么長;而在另外幾篇小說里,作者會因為情節需要在中途非常“突兀”地引入一個次要人物,而當這個次要人物完成了他的使命之后,作者又會非常“突兀”地讓這個人從此消失。而且,細心的讀者不難發覺,這本書里有好幾篇小說根本找不出“主要人物”——零零碎碎寫了好幾個人,但到底誰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呢?
以上所有這些,在我看來,并不是一種“缺陷”,而是一種“風格”。小說本身一個重要的特征和功效就是“陌生化”,而達到陌生化的手段其實很多,奇異的語言、打破常規的結構也是其中之一。我喜歡不按常理出牌的作家。在我讀這本小說集的時候,這些“怪異”之處其實加深了我對這位作者的興趣,增添了這些作品的魅力。
然而,這本小說集最吸引我的并不是它的技術層面(事實上,書中有幾篇小說存在著一些真正的問題:比如,作者有時在情節上過度依賴于巧合;《火星》《兩生》這兩篇有骨無肉,流于蒼白;而有些小說讀起來略顯松散)。我感覺,阿乙的這些小說帶有一種沖擊力。這種沖擊力并非迎面一拳、直刺一刀,它更像一只無形的暗手,在不知不覺中偷偷抓住你、掌控你,讓你感到震顫。
阿乙的上一部小說集取名為《灰故事》,其實這個名字如果被用于這本書也十分合適。此書的十個故事無一例外,全是灰色的、帶有悲劇色彩的故事。書中的人物絕大多數都是處于社會底層、被蹂躪、被扭曲、性格軟弱窩囊的小人物。然而,作者刻畫這些作為弱者的小人物,其目的并不是為了博取讀者對他們的同情(事實上,他們當中很多人并不值得同情),我覺得,在這些小說中,作者想要向我們展示的是這些作為弱者的小人物在生命中某一瞬間所爆發的來自內心深處的強烈的能量。這種因長期扭曲而積聚起來的、來自于弱者的能量往往十分駭人,在《意外殺人事件》中這種能量通過連環殺人爆發;在《情人節謀殺案》中這種能量通過引爆炸藥爆發;在《先知》和《隱士》中這種能量通過癲狂爆發;在《巴赫》中這種能量通過逃離爆發。這些爆發對于這些弱者改變自己的命運基本上無濟于事(所以這些故事都是悲劇),但是,在這爆發的一瞬間,我們忽然看到了這些窩囊的弱者內心深處強大的力量,我們看到了他們的靈魂。
這種有靈魂的小說是有力量的小說。能夠寫出這種小說,大概需要作者具有足夠的沉積、足夠的情懷、足夠的誠實、甚至足夠的寂寞。作者阿乙為這本書撰寫的前言出乎意料地讓人感動(我很少被一本書的前言打動)。這位一度在邊遠鄉鎮做警察的年輕作家說他很長時間以來一直羞于承認自己是寫作者,但他堅持在暗中寫作,“就像《肖申克的救贖》,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他說,“我仍舊走在黑夜里。我仍珍惜這黑暗,即使黎明遲遲不來”。他說,“我覺得我的文字稍許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臟”。
我覺得這件事阿乙絕對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