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才行
清朝道光年間,四川萬縣有個叫白有才的農(nóng)民,家中貧苦,父母早亡,靠給財主當(dāng)長工維持生計。白有才為人忠厚老實,年近四十還沒有妻室。他有個遠(yuǎn)親財主見他實在可憐,就借給他兩間草房和幾畝山地生活,不收取一分租佃。
白有才有了房和地,就有人上門說媒了。不久,他娶了個姓任的老姑娘,生了個兒子,取名成金。不想,成金5歲那年,白有才染病去世。任氏守節(jié)撫孤,日子過得很苦,最終落下癆疾,因沒錢醫(yī)治也去世了。那年成金才14歲,他以替財主放牛為擔(dān)保,向財主換了棺木和墳地,總算把母親安葬了。
成金長到20多歲時積攢了十幾吊錢,便拿去做布匹生意,數(shù)年間竟賺了60多兩銀子,買了兩間街面房出租生利。村里有個叫卓大所的窮先生,有一獨(dú)生女叫玉花,年過二八尚未婚配。卓大所見成金頭腦靈活,又會做生意,便把玉花許配給他。玉花性情賢淑,持家勤儉。
成金自從娶了玉花,添了一張口多了一份花費(fèi),每月房屋利息僅夠熬湯煮粥。一天,成金感嘆道:“想我成金從娘肚子里生下來就受窮,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有出頭之日!”玉花開導(dǎo)他說:“常言道‘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只要我們夫妻齊心努力,一定能夠豐衣足食。”
成金說:“人生在世,即使不講雕梁畫棟,使婢喚奴,也要南田北土,戶大門高,才不算虛度一生。”
玉花見丈夫有志向,心里高興,便說:“人不怕窮,只怕無志。夫君能立志,皇天自會有眼,讓我們苦盡甘來。”
成金向妻子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近處生意淡泊,要發(fā)大財必須到遠(yuǎn)方去。”
這天,成金聽說湖廣一帶發(fā)生旱災(zāi),那里米貴布賤,覺得機(jī)會來了,便決定到湖廣做米生意。他讓妻子置辦一桌酒菜,與妻子吃了一頓豐盛的離別飯。吃完飯后,成金對妻子說:“我從小在苦水里長大,做點(diǎn)小生意也僅夠糊口而已,我想明白了,窮人要翻身,必須走出去當(dāng)商賈,哪里能賺錢就到哪里去。”
玉花有點(diǎn)舍不得讓丈夫遠(yuǎn)行,便說:“做生意近處也一樣賺錢,何必非走遠(yuǎn)不可?”
成金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近處的買賣利潤太薄,掙來的錢還不夠糊口呢,我打算買藥材販到湖廣去,賣了藥材再置辦布匹下江南,回來的時候裝上大米,利錢至少有3成。”
玉花聽丈夫說得在理,便囑咐道:“你須快去快回,省得為妻牽掛。”
成金高興地說:“這次請財神爺保佑,一定腰纏萬貫歸來見你。”
兩人酒醉飯飽,又絮叨了一會兒才上床就寢。
翌日,成金買好藥材,玉花替丈夫打點(diǎn)好包袱,又殺了一只母雞為丈夫餞行。臨行前,成金說:“咱家只有兩只雞,今天你把母雞殺了,那公雞須細(xì)心喂養(yǎng),日后我發(fā)財回來要好好敬敬財神。”
玉花舉起酒杯說道:“夫君放心,妻在家一定喂好公雞,等你回家團(tuán)圓。”飲了酒,玉花送了丈夫一程,然后灑淚而別。
自丈夫走后,玉花朝夕紡棉喂豬,閑時還攬些女工針線活干,日子還算過得去。一晃10年過去了,玉花積攢了80吊錢。叔公白有能見她有錢,便欺騙她說成金死在外地了,勸她改嫁。白有能見侄媳不為所動,便無故責(zé)罵,玉花忍無可忍,時常和他頂撞。白有能懷恨在心,整日尋思著讓她走人,以便奪取侄兒家的錢物。玉花請街坊的一位老太太做伴,和她一起紡棉花,證明自己的清白,不給叔公一點(diǎn)兒口實。
這天,老太太有事回家去了。夕陽西下時,突然有人敲門,玉花隔著門仔細(xì)盤問,原來是丈夫成金回來了。真是喜從天降,玉花忙把成金接進(jìn)屋里,夫妻倆抱頭痛哭,互訴離別后的情景。成金把10年來在外做生意攢得的400多兩銀子悉數(shù)交給妻子。玉花接過銀子喜不自禁,慶幸自己找了個能掙錢想著家的好男人。
夫妻倆只顧說話,不覺已到二更時分,玉花忙去燒火做飯。她特意把當(dāng)年喂養(yǎng)的公雞宰了,以敬財神。成金道:“賢妻果然守信,這公雞算起來已有10多年了。”說話間,玉花已把公雞煮好了,先敬了財神,然后夫妻坐下來喝酒吃雞肉,直到夜深才就寢。
翌日,玉花喊丈夫起來吃早飯,成金不做聲,她以為丈夫一路太勞累起不來,就沒有再叫他,把飯留在鍋里就去干活了。不料,到了中午丈夫還沒起床,玉花心中疑惑,便來到臥房鉆入床幃,搖了搖丈夫,這才發(fā)現(xiàn)丈夫渾身冰涼,早已咽氣了。玉花驚得倒在地上,半晌才蘇醒過來,心想:丈夫昨晚才回來,今天就死了,不知是何急癥。她越想越傷心,守在丈夫身邊哀哀地數(shù)落起自己這10年間所受的艱辛,好容易盼著丈夫回來了,沒想到才住了一夜便丟下妻子永遠(yuǎn)地走了,自己好命苦啊!
玉花大哭了一場,便起身去叫叔公白有能。白有能來到成金家,見侄兒七竅流血,于是大怒道:“你這賤婦,我侄兒有何不是,你竟然把他毒死?”
玉花爭辯道:“成金昨日到家,不知得了什么急癥,今晌午喊他吃飯才發(fā)現(xiàn)他死了,叔公可不能亂說啊。”
白有能大聲道:“必定是你勾引情夫?qū)⑺舅溃牒图榉蜃鲩L久夫妻,老天不會依你的。”說罷,請人寫了狀紙,告到縣衙。
萬縣知縣胡大智軍功出身,是個大老粗,不諳民情。他接了狀紙,立即派衙役到現(xiàn)場檢驗。不一會兒,仵作回報,說成金是中毒身亡。胡知縣一面讓白有能把成金安葬了,一面命衙役押解玉花到縣衙。
大堂上,衙役喝罷堂威,胡知縣一拍驚堂木,喝道:“堂下刁婦,你叔公告你串通奸夫毒死親夫,今已驗明尸身,還不從實招來!”
玉花滿腔哀怨,哭訴道:“民婦自娘胎里出來就品行端正,也知道女子要惜廉恥重節(jié)烈。進(jìn)了白家門后,我們夫妻二人恩愛和睦,因家貧丈夫外出做生意,一去便是10年。其間,叔公苦逼民婦另嫁人家,民婦念夫妻情深,誓死不嫁,又怎么可能謀害親夫?丈夫昨日獨(dú)自到家,民婦殺雞給丈夫洗塵,俺倆說話到三更,沒想到天明喊他吃飯,他便沒了聲響,也不知是何病咽了氣。請大人明察啊。”
胡知縣見玉花不肯認(rèn)罪,便恐嚇道:“大膽淫婦,你分明是勾引情人謀害親夫,卻巧嘴滑舌地強(qiáng)辯,快快與本縣招了,免得大刑伺候。”
“民婦若有情人的話,叔公逼奴家改嫁時早就改姓了,哪還等到丈夫回來?”玉花爭辯道。
“先前不嫁,那是因為你夫不在家,可以與奸夫同住,今見丈夫歸來,趁他尚不知曉,先下手為強(qiáng),以圖永遠(yuǎn)偷情快活。本縣說得不錯吧?”胡知縣捋著胡須得意地說道。
“民婦的丈夫回家本無人知曉,如果是民婦謀害了他就該把尸首藏起來,哪能再去告訴叔公?青天大老爺,何不細(xì)細(xì)揣摩情由,卻苦苦逼一個弱女子自誣呢?”
“大膽淫婦,竟敢說本縣誣你,照此看來一定不是個好東西,左右衙役聽令,給我掌嘴四十!”
幾個身強(qiáng)體壯的衙役上來,左右開弓,把玉花打得眼冒金星,臉腫得像個發(fā)面饅頭。
胡知縣又厲聲道:“你到底招還是不招?”
“大老爺,民婦本是貞潔女子死而無恨,只是沒有謀害丈夫,叫我如何招認(rèn)?”玉花依然不屈不撓。
“好啊,這樣嘴硬,快快把她的十指釘起來!”
十支竹簽釘?shù)糜窕ㄈ缤钚呢嗳狻S窕ㄐ南耄徽邪桑@苦刑實在不是人受的,若招了又要背一世的臭名。玉花最終熬不住酷刑,認(rèn)下了謀害親夫的罪名。
玉花認(rèn)罪了,胡知縣還不滿足,逼著她交代奸夫是誰。
“民婦忘了姓名,奴愿受剮刑。”玉花有氣無力地說道。
胡知縣高聲道:“淫婦還要隱瞞,左右趕緊再釘一次。”
玉花馬上有氣無力地說:“奸夫叫莫須有,已經(jīng)逃跑了,大老爺快派人把他捉回來。”
胡知縣命人把玉花押入大牢,又吩咐捕頭速將莫須有捉拿歸案。
衙役們四處查訪一月有余,卻無半點(diǎn)線索。胡知縣這才知道是玉花虛報姓名,升堂再審玉花,而玉花口喊冤枉,始終堅持所言屬實。胡知縣無奈,只好把玉花押入大牢。
在玉花關(guān)押的這段時間,胡知縣被巡撫衙門調(diào)走了,福建省龍巖人王鵬舉出任萬縣知縣。王知縣30多歲,舉人出身,為官清廉。他一到任便接了玉花這件案子,整日閉門謝客,細(xì)心推敲案情。
王知縣研究完案卷,笑那胡知縣粗魯,不通文墨。奸夫久搜不獲,那“莫須有”之名,哪里是什么奸夫的名字,分明是嘲笑胡知縣無中生有。王知縣知道玉花有冤屈,便升堂再審。王知縣問:“你夫是如何死的?”玉花回答:“不知是何疾病,夜里還好好的,第二天中午叫他吃飯才知他已經(jīng)死了。”
王知縣假裝命衙役動刑,玉花便很快招供。王知縣知道之前的卷宗是玉花屈打成招,其中定有冤情,可案情撲朔迷離,實在難以斷定。說是因病,可死者七竅流血,明顯是中毒之狀;如果說是食物中毒,夫妻同食,妻子卻安然無恙。王知縣猜疑不定,便命衙役暫時把玉花監(jiān)禁。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王知縣的同窗好友劉翰林在京城任刑部員外郎,因一件案子赴重慶勘察,從水路回京,順便到萬縣拜訪好友。王知縣見了昔日同窗,自是熱情接待,把劉翰林接到府中,一直陪著飲酒說話。
晚上酒宴散后,兩人無事便下起了象棋。王知縣的棋藝比劉翰林略高一籌,這次他又讓了好友一車一馬。兩個兵來將擋,炮打馬踩,棋下了大半,只下了個平手。后來,局上之棋,王知縣只剩一著就要輸了,劉翰林大喜,心想這回可要贏一盤了。王知縣不愧是象棋高手,忽然挪了一步象,竟然反敗為勝。
劉翰林懊悔不已,拍案嘆道:“此著棋好比那十年雞首!”王知縣聽后不解,急忙問道:“愚弟之棋,老兄以十年雞首比之,是何寓意?”劉翰林微笑道:“難道你不知這個典籍嗎?”王知縣道:“論起讀書來,愚弟自幼便不如老兄,還請指教一二。”劉翰林解釋道:“十年雞頭勝砒霜。雞平日所食蟲蟻本是有毒之物,雞食后積蓄在腦中,十年又是個滿數(shù),毒遇滿數(shù)更毒,人若食此雞首,必定一命嗚呼。”
王知縣聽了劉翰林的話,一下子想起了玉花案來,不由得精神一振,贊嘆道:“老兄之言,真所謂能救獄囚解冤屈者也。”劉翰林忙問緣故,王知縣便把玉花案的卷宗拿出來給他看。劉翰林閱罷,說道:“此案中死者明明是因食雞頭中毒而亡,怎么能懷疑是謀殺呢?”接著又問:“這女子有無淫邪之相?”王知縣立即命人把玉花帶來,劉翰林看罷,道:“觀此女端莊秀雅,不像是個淫邪之輩,你們把案子審錯了。”
王知縣解釋道:“前任胡知縣審的此案,他現(xiàn)已調(diào)離,愚弟接任后查案時細(xì)審此案,知其定有冤情,卻無法解除疑問,故久未判決。幸虧今日老兄到此,也是玉花這女子感動上蒼的緣故吧。”說罷,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王知縣命刑房起草結(jié)狀,以成金誤食十年雞頭毒斃呈報,當(dāng)著劉翰林的面把玉花釋放了。(責(zé)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