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
磨房人家
冬至前后,幾枝含苞的臘梅從墻頭伸出來。我拍響門環,回答我的是幾聲懶懶的雞鳴。村人扛著鋤頭走來:找吳大爺么,在磨房里。見我欲走,又加上一句:見面莫擺談水磨,老頭心里火大哩。牐犖獯笠的磨房是方圓數十里內僅存的水磨房了。二斗渠從黑石河洋洋灑灑地分流下來,一路波光水影,流到吳大爺生活的村子形成了兩米來高的落差。不知從何時起,這里便出現了兩扇直徑近兩米的大石磨。開磨的時候,水打在磨軸上,嘩嘩地響。上磨和下磨一咬合,石磨便“吱吱”轉起來,將玉米、麥粒、稻谷磨成香噴噴的米和面。吳大爺打小就跟著他父親在磨房里操勞,天長日久,磨房就成了吳大爺一家生活里不可缺少的部分。牐犖彝瓶磨房門,光線有些模糊。吳大爺正彎著身子察看流水,用竹耙撈起一些落葉、塑料袋,水磨上積了厚厚一層灰,顯然很久沒有人光顧了。牐犖宜得骼匆猓吳大爺連連擺手:文章里講的都是打天下治天下的事,我這把老骨頭土都掩到胡子了,不敢不敢。牐犖宜擔捍笠,你這磨房有價值呢。牐犖獯笠笑了,向我伸出三根指頭:有人出過這個價,我不賣,離不開它呀……牐犕5緦?。吴大业睦习辄c燃蠟燭,燭火一閃一閃,映紅了老人沉浸在往事中的幸福臉龐。牐犜諼獯笠家里,老人跟我拉起了家常:沒啥生意了,現在有電,有拖拉機,誰還用水磨?可你別說,這石磨磨出來的東西味道就是不一樣。牐牎罷庖黃不是劃成了開發區嗎?這磨房不定哪天就……”牐犂先順聊了。他狠狠吸了一口葉子煙,高大的身影在墻壁上一閃一閃。牐犂肟吳大爺家時,雨已經停了。我再次來到了磨房前。潺潺水聲中,我分明聽見一支極好聽的曲子從磨房里傳來:吱——呀,吱——呀……
自己的天地
鄉下天地寬,我的屋后就有一條小河——生了青苔的鵝卵石在水底靜靜地躺著,終年流碧瀉翠,水聲叮咚。魚卻不太多,大概是常有鴨群覓食的原因。初春里,剛綠了芽的水草在岸邊綠得讓你疲憊的眼睛發亮。翻開一塊石頭,一只指頭般大小的蟹仔便急忙沖你舞起它柔細的前爪來。牐犝庖淮栽的多是慈竹,一棵棵,一叢叢,綠成了許多炊煙繚繞的村莊。竹筍是美味的菜肴,剝下筍殼,白玉似的筍子就露了出來。早幾年一捆毛竹扛到集上能換回些油鹽錢。現在誰還干這買賣呢?因此春來栽竹的人家漸漸少了。牐犞襠倭耍果樹卻漸漸多起來。紅的櫻桃,白的梨花常在一些房前屋后閃現出來。我的院里原來也一棵櫻桃樹,不料去年夏天被雨水汲死了。樹一死,常來啄食櫻桃的雀鳥們便轉移了方向。每當聽到誰在寂靜的午后大聲地吆攆雀鳥,我就禁不住暗笑。櫻桃沒了,連孩子們也不來搗亂,這讓我常常能安靜下來,讀些想讀的書。牐犔炱漸漸暖和起來。夜深了,墻角似乎有蟋蟀在叫,仔細聽聽,又仿佛是村頭那補鞋的老頭在擺弄他那把二胡。天氣這樣暖和,這琴聲卻漸漸涼進了人心里。老頭前半生在部隊當官,后半生卻淪落在街頭以補鞋為生。中間發生了什么,誰也無從知曉。伴著琴聲,一彎月牙在屋外悄悄升起。當我再次醒來時,聽見了久違的蛙聲。蛙聲使我冰涼的心暖和起來。再過不久,田埂上就會出現點點游動的燈火。那是孩子們在逮黃鱔。我也曾有過這樣充滿樂趣的童年,但現在我只能遠遠地看著童年在歲月的那一頭嬉戲了。牐犈衣出去,院子里的天空高而遠。月牙在云里時隱時現,我聆聽著鄉村的心跳。在這樣的環境里,我是甘愿勞碌一生的。這樣,當我累了的時候,沒有多少塵埃的心才能聽得懂風在季節的弦上吟唱些什么。
瓦
在鄉間農戶的小屋里,你仰頭就能看見了瓦。瓦高高在上,向天空拱起脊背,蔭護著莊稼人的日子——誰家的米缸空了;誰家的女兒在灶火前默默地噙著淚;誰家的男主人做了美夢……瓦都一一看在眼里。時間久了,瓦心里就結滿了酸酸甜甜的果實。
瓦真想啥時候能痛痛快快地傾訴一場。
淅淅瀝瀝的秋雨之夜,瓦不忍心擾醒人們勞作之后的夢境。柴門犬吠的冬日薄暮,瓦感同身受,同女主人一道焦急地聆聽著風雪中歸人的腳步。多雨的季節,濕漉漉的黃昏一路行來。瓦忍著、憋著,終于打破了沉默。起初是三兩聲雜亂的顫音,推搡著沾了水的音符,怯生生地向世界叫嚷。然后瓦定定神,找準了節拍:雨滴輕柔,瓦便輕聲慢語;雨聲歡快,屋頂上也大珠小珠落玉盤;雨腳急促,瓦們便漸漸怒發沖冠,壯懷激烈……
從窗里望出去,鄰居的樓頂上泛起一片片白色的水沫,像草原上驚慌失措的羊群。瓦卻靈巧自如地迎擊著雨,從檐溝間瀉下,灰白色的雨陣如煙如霧,瓦是在同雨娓娓談心呢。村子里有解放前遺留下來的老房子,雨滴敲上去,瓦們就呻吟出滄桑般的嘆息。
我屋頂上的瓦是去年冬天才翻蓋上去的。它們年輕的嗓音在我心底一遍遍激蕩著什么。我閉上眼,看見瓦從田野里一路風塵仆仆地趕來。是的,瓦的前生是土,或者說,土是瓦無憂無慮的童年。在穿過火焰之前,在被一雙雙長滿繭子的大手喚醒以前,童年的瓦在紅黃黑的夢里深沉地酣眠。
總有一群泥土注定要告別母體,成為脊瓦、槽瓦、滴檐瓦……成為我們頭頂上天空的一部分。
我想起了那次難忘的瓦窯上的黎明:啟明星暗淡了,窯口上的火光卻依然鮮艷地跳躍。燒窯的漢子一呼一吸地吞吐著葉子煙,猛然掄起手中的鐵鍬,封窯的磚塊嘩嘩滾落,排列成形的灰黑泛白的瓦們像被檢閱的士兵,一下子噴涌出被火灼燒過的泥土的香味,一陣陣直透肺腑。
緋紅的晨曦里,等著拉瓦的拖拉機們突突地噴著響鼻,興奮而焦急地等候在通往四鄉八里的機耕道上……
現在,瓦來到了我的頭頂,在它溫暖的懷抱里,我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穿過涅槃的天空
生死間的感覺誘你展開雙翅
跨過去,向火焰宣告
泥土的舞姿勢遠比飛蛾高明……
是的,如果我是瓦,如果我是注定要成為瓦的那片泥土,我會走向那道涅槃之火,向那一雙雙對我注入了靈魂與深沉感情的手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