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吉

《革命逸史》,馮自由著,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
馮自由是頗有名望的革命家,1912年當過孫中山的機要秘書,又被孫中山、黃興推薦為稽勛局長。1925年因為反對聯(lián)俄、聯(lián)共為主要內(nèi)容的三大政策,被開除出國民黨,后來黨籍雖得恢復,政治上依然不甚得意。馮自由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歷史學家,成果非凡。他于上個世紀20至40年代末期,分別完成了《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中國革命運動二十六年組織史》《革命逸史》等著作,為后來研究辛亥革命史提供了大量史料。
1949年以來,對馮自由的評價在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由于他的反共立場,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中華書局出版6卷本《革命逸史》時,仍將其作為“內(nèi)部發(fā)行”。隨著改革開放,學術(shù)界對馮氏評價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2009年,新星出版社重印了《革命逸史》,于扉頁刊登了內(nèi)容介紹,稱贊此書:
所記載的都是最有根據(jù),最有價值的正史材料,只是“暫時以《革命逸史》名之”?!愿锩挠H歷者,以嚴肅的史家態(tài)度,編寫革命史,為后世留下了難得的信史。
新版本《革命逸史》還恢復了被中華版刪去的孫科于1944年6月在重慶為此書所寫的序言,對馮著稱贊備至。孫科的序言稱馮書“取材精審,考證確切”,堪為言過其實。這些贊譽之詞,往往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誤的導向,仿佛馮自由的著作真是那么完美無缺,真的是“無一字沒來歷”。誠然,馮自由的著作非一般辛亥史料可與比肩,但也不能忽略該書內(nèi)容的嚴重缺陷。
近年來,我用了比較多的時間在檔案史料中考察辛亥史實,尤其是用了較多的日本外交史料館所存的有關(guān)史料,發(fā)現(xiàn)馮自由的敘述與檔案記載頗多不同。
辛亥革命史研究中,有一個很大的難題,即革命進行過程中沒有留下比較完整、系統(tǒng)的檔案記載。長期以來,學者大多采用當事人的回憶錄作為史料。然而,受人們記憶力的局限,回憶往往不準確,錯誤在所難免。馮自由的《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寫于上個世紀20年代后期,《革命逸史》寫作于40年代。如果從1895年的興中會起義算起,馮氏要敘述的對象,均為二三十年前之舊事。因此在馮氏辛亥史實記述中,出現(xiàn)了許多非常明顯、嚴重的記憶錯誤。如馮自由對早年在日本的革命同仁沈翔云史實敘述,多有失當。馮氏曰:
沈云翔,字虬齋,浙江烏程縣人。少有大志,肄業(yè)于武昌自強學堂。己亥(1899年)鄂督張之洞遴選優(yōu)秀學生派送日本留學,云翔預(yù)焉。時孫總理、陳少白、梁啟超先后亡命日本,彼此往還,相與研究革命方略,至為透辟,云翔偕同學戢翼翚(元丞)、吳祿貞(綬卿)訪之,一見如故,對總理尤傾倒備至。己亥庚子間,各省留東學生漸增至百數(shù)十人,湘之秦力山、林述唐、李炳寰、蔡松坡、田邦璇、蔡鐘浩;鄂之劉百剛、吳念慈、傅慈祥;粵之黎科;閩之鄭葆丞;燕之蔡丞煜;皖之程家檉諸人,均屬有志之士。云翔一一引見總理,共商天下事,總理深得其助。庚子(1900年)七月唐才常謀舉自立軍于武漢,留東學生慷慨赴義者二十余人。事敗,或死或逃,云翔時在上海,僅以身免。(《革命逸史》上冊,新星出版社,P68)
馮自由的記述,長期被史學家引用??晌以谌毡就鈩?wù)省發(fā)現(xiàn)沈翔云來日本時的原始檔案記錄,才知道馮自由的說法有許多是不可信的。
日本外交史料館存有兩件原始記載。一是駐上??傤I(lǐng)事小田切萬壽之助于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5月12日,寫給日本外務(wù)大臣青木周藏的《關(guān)于張權(quán)及湖北省武官來本邦視察軍事并湖北留學生啟航赴日之報告》。該報告稱:
張之洞總督之子張權(quán),率湖北省武官,此次對本邦進行軍事視察兼游歷,本日乘坐博愛丸啟航。同時還有留學生十五名,在錢、徐兩監(jiān)督委員帶領(lǐng)下,前來本邦留學及視察,本日一同出發(fā)。張氏此行非常高興。張權(quán)此行對本邦感覺如何,至少會影響湖北地方今后的意見。因此,他們抵日后,應(yīng)當給他們以相當?shù)拇龊捅憷埵蠒谏駪羯详懀渌藙t由橫濱赴東京。專此敬稟。
另一件是小田切萬壽之助報告的附件。該附件記錄了張氏此次赴日的隨同人員及身份名單。
由兩件檔案可知,沈翔云是1900年5月12日以湖北派遣長期留學生的身份,隨張之洞長子張權(quán)赴日的,并非如馮自由所述“己亥(1899年)”。
千萬不要忽略這個時間差異。馮著將沈翔云抵日時間提前到1899年,因此,錯誤地記述沈翔云于庚子年夏天,回上海參加自立軍起義。試想,沈翔云作為“長期留學生”,剛剛踏上日本國土,怎么可能于庚子夏天又返回上海?
由于抵達時間的差錯,馮自由又錯記了沈翔云將林述唐、傅慈祥、李炳寰、田邦璇、蔡鐘浩以及東京大學黎科等留學生介紹給孫中山等情節(jié)。其實,這些人比沈翔云早到東京,見到孫中山的時間,應(yīng)該比沈翔云要早得多。而且,這些人均為自立軍起義的骨干成員,在1900年夏自立軍起義過程中被張之洞捕殺。他們根本不可能重返東京。馮自由似乎忘記了孫中山當時忙于籌劃廣東獨立及惠州起義,并不在東京。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馮自由居然對沈翔云的名字記不清。從《革命逸史》“自序”,到正文“沈云翔事略”,提到沈氏之名有十余次,均寫作“沈云翔”。然而,無論日本外交史料館的記錄,還是張之洞的電報,均作沈翔云。
再如戢翼翚。戢翼翚與沈翔云一樣,是留日學生中傾向革命黨的先進人物,早年曾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他最大的貢獻是創(chuàng)立譯書匯編社,組織中國留學東京的學生,大量翻譯日本圖書,傳播科學知識和民主思想,在他們早期出版的《譯書匯編》月刊中,大膽宣揚維新與革命,貢獻尤為卓著。戢翼翚乃是譯書匯編社的主要負責人。
馮自由在敘述“東京高等大同學校”情況時謂:“我國留東學生全數(shù)不滿百人,以主張排滿之戢翼翚(元丞)、沈云翔(虬齋)等為最激烈。戢、沈每至大同學校訪友,恒流連達旦。”(《革命逸史》初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P72)可是,在敘述勵志會與《譯書匯編》時,馮自由卻稱:
留學界之有志者,嘗發(fā)刊一種雜志,曰《譯書匯編》,庚子下半年出版。江蘇人楊廷棟、楊蔭杭、雷奮等主持之。楊、雷亦勵志會會員。此報專以編譯歐、美法政名著為宗旨,如盧騷之《民約論》,孟德斯鳩之《萬法精理》,約翰穆勒之《自由原論》,斯賓塞之《代議政體》,皆逐期登載。譯筆流麗典雅,風行一時。時人咸推為留學界雜志之元祖。自后各省學生次第倡辦月刊,吾國青年思想之進步,收效至巨,不得不謂《譯書匯編》實為之倡也。(《革命逸史》初集,中華書局版,P72)
《譯書匯編》社于明治三十三年(1900)12月5日(光緒二十六年十月十四日)在東京創(chuàng)刊。該刊于1901年第3期登載社告中,專門羅列了雜志的主要成員。戢翼翚名列首位,楊廷棟名列第六。而且,戢翼翚是唯一東京專門學校的畢業(yè)生。除了名列第二的發(fā)行人王植善在上海外,其余12人均為正在學校讀書之留學生,多數(shù)為1898年、1899年之后抵達日本。
馮自由說“江蘇人楊廷棟、楊蔭杭、雷奮等主持”《譯書匯編》,與原始資料相悖,是個不小的錯誤。如果不是記憶不清,當另有其他原因。
馮自由在敘述辛亥革命往事時,對有些非親歷目睹的,或者雖然經(jīng)歷卻已忘卻的,多用主觀判斷來敘述當時的前因后果,出現(xiàn)了不應(yīng)有的推理差錯。
我整理二十多年前從第一歷史檔案館抄就的端方檔案和在社科院近代史所抄錄的《瞿鴻禨朋僚書牘》等原始資料,對馮自由的《新湖南作者楊篤生》一文進行考訂,發(fā)現(xiàn)馮氏所記多有經(jīng)不起推敲者。
首先,關(guān)于楊毓麟(字篤生,后易名守仁)早年出身,馮氏稱:“戊戌(1898年)一試春官,分發(fā)廣西知縣,不至任,遂絕意仕進?!保ā陡锩菔贰返诙琍116)言外之意,是贊揚這位革命家視宦途如敝屣。但是,在端方專題檔案中,筆者發(fā)現(xiàn)楊毓麟親筆《致端方函》兩通。該函最后所署作者為“候選知縣楊守仁”。
檔案所記,既不是“分發(fā)”,更沒有“廣西”之說。候選知縣與分發(fā)知縣完全不是一回事。清制,道員以下官員,凡赴任之前,均需到吏部報到候選,等候掣簽、引見。候選時間,長短不一。有的需要很長時間,期間還有許多變數(shù)。楊毓麟既是“候選”,就不可能是“分發(fā)廣西知縣”。馮氏所述,明顯與清檔記載不合。
其次,馮自由稱,楊毓麟“己亥(1899)應(yīng)江蘇學使瞿鴻禨之聘,入幕襄校,所取皆宿學通儒,終以宦途污濁辭去”。(《革命逸史》第二集,P116)
據(jù)清宮檔案記載,在楊毓麟到南京任襄校不長時間,即光緒二十六年閏八月十八日,江蘇學政瞿鴻禨呈遞了《為學差任滿因病懇恩開缺回籍就醫(yī)折》。清檔表明,是瞿鴻禨厭倦了長期的學政生涯,希望任滿后能另有高就,楊毓麟才不得不離開南京,而不是楊毓麟本人“終以宦途污濁辭去”。后來,在瞿鴻禨擔任軍機大臣,并隨慈禧由西安返回北京之后,再次邀請楊毓麟到北京任職。但楊已踏上了日本國土。然而,他對瞿鴻禨的感恩戴德之情,在《侄楊毓麟再拜上書外部樞相大人執(zhí)事函》中表露得淋漓盡致。楊氏稱:“辱承招致,感激殊深。”可見,瞿鴻禨在庚子事變之后,曾經(jīng)要楊毓麟跟他去北京。楊毓麟到日本不久,即想到給瞿鴻禨上書。其原因蓋在于當時瞿鴻禨威望正隆,手握重權(quán),成了漢軍機大臣中最受慈禧器重的人物。楊毓麟希望通過瞿鴻禨,來實現(xiàn)其革命理想。瞿鴻禨很器重楊毓麟,二人關(guān)系相當融洽。后來,瞿鴻禨再次托人,在東京尋找到楊毓麟,使其于1905年到京師大學堂任職。可知,馮自由所述是信口開河,毫無依據(jù)。
再次,馮自由對楊毓麟隨五大臣出洋考察事實所記亦有誤。馮記曰:
會清廷派遣五大臣出洋調(diào)查憲政,篤生認為時不可失,遂力謀廁充隨員以行事。樾于九月二十六日五大臣出發(fā)北京正陽門車站之日,決行荊聶之事,以車動力猛,炸彈自行爆裂,死之。然清吏未疑及篤生之所為,故篤生仍得同行。抵東京,與黃克強、張繼、宋教仁等籌商擴充同盟會及實行方略,乃辭退隨員職務(wù),再返上海,約集同志設(shè)正利厚成肆為江海交通機關(guān)。(《革命逸史》第二集,P117-118)
馮氏謂楊毓麟到日本后“乃辭退隨員職務(wù),再返上?!?。事實是,楊毓麟非但沒有“辭退”,而且是在完成憲政考察的差事之后,還隨考察憲政大臣回國;并且在上海將所承擔的編譯各書“蕆事”。楊毓麟致瞿鴻禨的私人信札揭示了其中奧秘。該信稱:
守仁自隨使赴東,分擔考察事件。……現(xiàn)在使節(jié)歸朝,本當隨軺北上,惟以編譯各書,繕寫未竟,故逗留此間。期在七月中旬以前,一律蕆事,遣專人赍呈考政大臣以后,回里省親;或在冬間上京,更行趨侍耳。……
可知楊隨出洋憲政大臣在東京考察項目是內(nèi)務(wù)行政、地方自治及日本與西方制度之異同。而馮氏有關(guān)楊毓麟在東京為從事革命“乃辭退隨員職務(wù),再返上?!钡耐茢?,全然是不著邊際的。
馮自由在描繪辛亥歷史人物時,有一種把復雜人物簡單化的傾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孫中山與劉學詢之交。馮氏在《革命黨與劉學詢之關(guān)系》一文中稱,孫中山因劉學詢“思想陳腐”而疏遠之(《革命逸史》初集,P77),與史實背道而馳。
劉學詢,廣東香山縣人,因在廣東操縱闈姓賭博大發(fā)橫財,聲名狼藉。將劉學詢這樣的賭棍與孫中山相提并論,馮自由當然須謹慎從事,因而把復雜的人物簡單化了。關(guān)于孫劉關(guān)系的記述,馮自由的缺陷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其一,忽略了光緒二十五年孫中山與劉學詢在東京的密切交往。
日本外交檔案中有一冊名為《劉學詢慶寬來朝之件》的專題檔案,長期未被人利用。2003年我仔細解讀檔案,發(fā)現(xiàn)清廷于戊戌政變后,派遣劉學詢與滿人慶寬一同攜重禮來東京,以實現(xiàn)“聯(lián)倭殺康”的計劃。當時,康有為已經(jīng)被日本方面“禮送”出國,梁啟超尚在東京。己亥七月,劉學詢、慶寬以欽差身份抵達東京,向天皇呈遞了有關(guān)中日聯(lián)盟的上諭及兩國皇室直接交通的密碼。日本方面未置可否,但是,確實將劉慶二人所攜的公文密電,認真存檔;對其所饋贈的禮物全部接受,并有回贈。劉學詢在拜見明治天皇之后,又多次會見孫中山,并徹夜密談。所談內(nèi)容至今無人知曉。不過《劉學詢慶寬來朝之件》的專題檔案,保存了以下記載:
伊與孫文,誼屬同鄉(xiāng)舊交,堪稱莫逆,故每逢夜深人靜之際,劉學詢則于私處會孫。劉氏至,二人則戶閉密談。故日本人聞之,舉國嘩然,誚謗騰沸。且劉學詢在日本所作所為,日本警察署在外部派人,密探詳報,朝夕動靜,纖細無遺,并聞都載于一冊,因太穢亂不堪,故未向日人傳播。
據(jù)稱,其與孫文私會往復,每至深更,往往電話相約,至其昵所。妓女阿菊,乃私門女子,暗中招待,合住吉亭。警察署事后對阿菊審問,每當阿菊赴劉、孫之幽會,其間所議何事?阿菊申訴:劉欲孫在日本將梁啟超刺殺立功,劉則保舉推薦孫,招撫孫手下人馬,保證孫氏必得大權(quán),然后創(chuàng)成大事。又據(jù)云:孫有黨徒數(shù)十萬人,劉學詢答應(yīng)給餉二十萬兩,作起事之資,以成大事,不知今竟如何云云。(孔祥吉、村田雄二郎:《罕為人知的中日結(jié)盟及其他—晚清中日關(guān)系史新探》,巴蜀書社,2004年版,P185、186)
這是日本駐上??傤I(lǐng)事館官員松村向外務(wù)省稟報的。他援引的是光緒二十五年八月十九日(1899年9月23日)上海的《字林滬報》刊出的日人所寫消息“密使近狀”。其中,警察署事后對阿菊的審問及阿菊的申訴,頗有些不合情理。因為孫劉密談,按常理應(yīng)該是廣東方言或者“官話”,阿菊何能了然?但是,松村既然將此稟報上呈,說明自有其參考價值。
日本學者上村希美雄的《宮崎兄弟傳》雖然沒有運用外務(wù)省檔案,但是,他引用陪同劉、慶二人同行而來的東亞同文會宗方小太郎日記等日文史料,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上村希美雄指出:宗方的日記告訴我們以下的事實:自五年前廣州起義被趕出廣東以來,以清廷之造反者被懸賞通緝的孫中山,因受在日清國公使和日本內(nèi)務(wù)大臣之意的宗方的從中介紹,與西太后的特使密談。即許多資料說明這是李、孫締盟交涉的開端。譬如東亞同文會的巨頭中島真雄,在當時最與康梁派親密來往的柏原文太郎的傳記文章,這樣說:據(jù)云劉學詢等在東京時,不止一次與孫中山秘密會面。劉、孫之間有暗默的交涉,談及與當時被降職為兩廣總督之李鴻章的政治工作是事實,結(jié)果為其犧牲的就是康有為的頭。(上村希美雄著,陳鵬仁譯:《近代中日關(guān)系史論》(一),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8月版,P264)
其二,馮氏忽略了庚子年劉學詢?yōu)閺V東獨立事,曾與孫中山密切交往,以及劉學詢向?qū)O中山提供了三萬巨款的重要情節(jié)。
劉學詢由日本歸國后非但沒有因為在東京屢見孫中山而遭受懲處,反而受到慈禧、奕劻的格外關(guān)照。光緒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1899年12月19日),慈禧、奕劻將劉學詢派往廣東,改由李鴻章“差遣委用”。蓋因戊戌政變之后,慈禧諸人痛恨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海外所為,要劉學詢到廣東老家專門是為了對付康梁。劉學詢利用慈禧給他的信任作招牌,處心積慮地迫害那些與康梁有瓜葛的鄉(xiāng)親。這些人中間有的被抓捕,有的慘遭毒打,有的被盯梢。消息很快由廣東傳到港澳,再由港澳傳到日本,甚至傳到歐美。流亡在海外的維新黨用了四個字形容他們心情:“無時不懼?!保紫榧?《戊戌維新運動新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P238-239)
庚子二月二十八日梁啟超給《知新報》同人書謂:“劉豚為肥賊軍師,必竭全力以謀我,恐其必生多術(shù),以暗算我輩……肥賊、劉豚在粵頗增我輩之阻力,宜設(shè)法圖之。去年遄歸諸俠,有可用否?此二人在他日阻力未有已也?!保ǘ∥慕龋骸读簡⒊曜V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P206)
劉豚,指劉學詢;肥賊則謂李鴻章。
在梁啟超的再三催促下,港澳的維新黨人加緊活動。他們發(fā)現(xiàn)劉學詢前往澳門追查維新黨人的形跡后,秘密跟蹤,窮追不舍。當劉氏由汽船在廣州登岸之際,被康梁的同伴開槍擊中。日本駐北京公使西德二郎亦將劉學詢被槍擊一事,向日本外務(wù)大臣青木進行報告。
劉學詢中槍未死,他將這筆賬記到康梁名下。此時,義和團運動在北方愈演愈烈,全國政局動蕩。在南方,兩廣總督李鴻章亦開始考慮應(yīng)對之策。據(jù)日人平山周《支那革命黨及秘密結(jié)社》揭示,劉學詢曾寫信給在日本的孫中山。其信謂:
兩廣總督李鴻章有意用足下以謀兩廣之獨立。然其所惡者為康有為,足下如得壯士予以暗殺,大事即成,請速到廣東。(平山周《支那革命黨及秘密結(jié)社》,《日本及日本人》1901年11月號附錄)
《續(xù)對支回顧錄》下卷,清藤幸七郎項目所引用劉信函,除“兩廣之獨立”變成“廣東之獨立”外,意思幾乎是相同。反此,馮自由前引文,已于庚子夏天寄出的劉函,沒有提及要排除康有為。
為了幫助孫中山,“劉學詢回廣東后,匯來五千圓旅費”。(葛生能久監(jiān)修、黑龍會編:《東亞先覺志士記傳》中冊,P653)庚子五月十三日(6月8日)孫中山攜鄭世良、陳少白及宮崎寅藏、清藤幸七郎與內(nèi)田良平,搭法輪離開日本,抵達香港并在小艇中商量計劃。據(jù)香港同志報告,清方有設(shè)警逮捕孫中山的計劃,因此孫中山?jīng)Q定不赴廣州與李鴻章見面,而改派日人宮崎、清藤、內(nèi)田三代表前往。據(jù)日本史書記載:
三代表以事先協(xié)商的要點為基礎(chǔ),提出一,特赦孫逸仙,保障其生命安全;二,由李鴻章貸給孫逸仙資金六萬圓等兩個條件,并說明上述六萬圓乃支付孫逸仙多年逃亡生活之欠債所必要資金。劉氏說“貴方主旨,在下同意。就第一個條件可速通報李鴻章大人,即可回復貴方。就第二個條件可不必煩勞李總督,在下自己即可承擔。不過,六萬圓中三萬圓待明日到香港支付,所余三萬圓打算事后電匯至新加坡。”借款事宜當場就得到答復。劉氏說:“聆聽總督答復多少需費時間,其間另設(shè)粗饌款待。”隨后三代表被引入同一宅邸的劉氏兄弟的西洋式庭院夜宴。
夜宴完了,李鴻章處傳來答復:“孫逸仙生命安全由日本三士誓保,特赦之事奏請西太后。而與此相關(guān)的日本三士盡力之事一同奏請?zhí)螅埲炕葙浾障酁榕巍!比韺Υ藦脱裕骸翱偠郊仁疽匀绱苏\意,則孫逸仙早日來粵為好。吾等今夜即刻請辭,照相待明日于香港攝影后呈交總督。吾等將與孫逸仙會于新加坡,急需盡快伴隨孫逸仙再返廣東。”劉氏說:“明日令犬子攜金三萬圓隨行,其時照相交付犬子,由之帶回”。話畢,命為三代表備飯。隨后三代表即攜飯食被送回炮艦。全部行程交涉,首尾皆大歡喜。
三代表返回香港,拍攝贈與李鴻章之照相。攝影師乃梅屋莊吉。待三代表攝影完畢,劉學詢之子如約帶來三萬圓現(xiàn)金。劉氏之子歸去后,三萬現(xiàn)金即裝入內(nèi)田攜帶的皮包內(nèi),包內(nèi)塞滿紙幣。到底是有了這些軍備資金,自信心大增,李鴻章與孫逸仙的關(guān)系今后如何相處,也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東亞先覺志士記傳》中冊,P653-656,譯者張渭濤。)
同樣是記述庚子年孫中山策動廣東獨立事,馮自由記載與此不同。馮氏記曰:
至庚子夏,總理在日本忽接劉自粵來書,謂粵督李鴻章因北方拳亂,欲以粵省獨立,思得足下為助,請速來粵協(xié)同進行?!熨蓷钺樵迫杖似缴街軐m崎滔天等乘法輪煙狄斯赴香港,抵港之日為西歷一九○○年六月六日。先是何啟、陳少白已由香港總督卜力斡旋,勸李鴻章乘機宣告獨立。李幕府中有劉學詢、曾廣銓二人亦極力從旁慫恿,聞總理等將由日本至港,遂預(yù)派安瀾兵輪來迎,邀總理、衢云二人過船開會,總理得香港同志報告,知李督尚無決心,其幕僚且有設(shè)阱誘捕孫、楊之計劃,更有謂劉實為之主謀者,故不欲冒險入粵,僅派宮崎隨劉乘兵輪晉省,代表接洽一切,而己則乘原船赴法屬西貢。宮崎至廣州,寓劉宅密談一夜,劉述李督意,謂在各國聯(lián)軍未攻陷北京前,不便有所表示,囑宮崎向總理轉(zhuǎn)達,宮崎遂失意返港。(《革命逸史》初集,P77-78)
馮氏所記與日文史料,有許多重要細節(jié)不同。馮氏沒有記載劉學詢支付孫中山巨額現(xiàn)金的史實,因為如果將史實和盤托出,則與其“總理以其思想陳腐,勢難合作,遂漸疏遠之”的說法自相矛盾。馮自由過于簡單地描述孫、劉二人的復雜關(guān)系,沒有完整地反映歷史本來的面貌。
孫中山在領(lǐng)導推翻清朝的革命斗爭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他也有些失誤。馮自由的著作只記載他光明的一面,就連他與劉學詢的朋友關(guān)系也未能如實描述。當然,還有國民黨早期歷史的一些問題,馮自由也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這些都是不足取的。
本文重點討論馮自由著史方法存在的問題,絕沒有對這位史學前輩求全責備之意。只是覺得,我們不應(yīng)該停留在前人基礎(chǔ)上,應(yīng)該上一個新臺階。我深感,在研究辛亥革命史時,很多情況下需要參考馮自由的著作。但是,一定要仔細甄別,絕不可貪圖省力,人云亦云。否則很難描繪出準確真實的歷史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