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常

《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卞僧慧纂,卞學洛整理,中華書局2010年4月版
昔楊遇夫有致陳寅恪函,盛稱《元白詩箋證》之美,以為“自有詩注以來,未有美富卓絕如此書者”,復嘆詩注之難,有謂:“古來大詩人,其學博,其識卓,彼以其豐富卓絕之學識發為文章,為其注者必有與彼同等之學識而后其注始可讀,始可信。否則郢書燕說,以白為黑,其唐突大家已甚矣。”(《積微居小學述林》,P308,中華書局1983年版)楊氏所言者在注詩,然可推及歷史人物研究之一切科目。義寧陳氏,巍巍蕩蕩,幾無能名焉。況陳氏分明夫子自道,“吾儕所學關天意。”“天意”者,從來高遠難問也。故而陳氏之學,難于屈子之“天問”。今有“勸君免談陳寅恪”之警誡,良有以也。
然則陳氏不可不談,世間談陳氏者,事實上亦不可斷絕。前兩年,陳氏誕辰百二十周年之際,談陳忽而轉成小熱潮。坊間所見,兩種最受關注,一是《也同歡樂也同愁》,一是《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前者三聯出品,系陳氏哲嗣之回憶,不屬研究性質;后者是陳門弟子卞僧慧先生之研究著述,由中華書局推出。卞氏以老邁之身擔負使命,孜孜矻矻,嘔心瀝血,垂二十余年,不能不令人感佩。書出,座談會開過,專家稱善,媒體叫好,據稱是陳氏后人與陳門弟子“惟一認可的《年譜長編》著作”。
早在1980年代,陳門弟子蔣天樞先生即有《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蔣氏以“粗疏缺略”,謙而不敢自命“年譜”。爾后復搜羅史料,時加增補,冀成完整翔實之年譜。惜乎年高體弱,無力遂其心愿。卞先生承蔣氏囑托,繼而有作,終成完璧。卞氏亦自謙不敢當,于“年譜長編”下復綴“初稿”二字。老輩美德,于此可見一斑。
“初稿”云云,固是謙德,然細讀一過,發現未嘗不可謂之實情。卞氏受蔣先生之托,已過古稀之年,書出之日,則已近百齡。新材料愈益涌現,如此老弱之身,自是難以應付。許多后期工作,顯系卞先生哲嗣卞學洛幫助完成(署有“卞學洛整理”)。據云,卞學洛不習文史之學,所業者在地下水資源利用,雖勉力從事,亦力圖臻于完善,畢竟力不從心。便是卞氏,專攻亦不在晚近百余年之歷史,雖有親歷之得天獨厚處,卻也不能不于晚近文獻頗生隔膜。而且出版方,貴為學術著作出版之重鎮,卻不思愛惜羽毛,其態度之輕忽,編校之粗疏,實屬罕見。故而綜觀斯編,失誤多多,幾不遑枚舉。如不憚非禮,直呼曰“半成品”可也。可嘆學人不讀書,媒體甚至無力讀書,一時充于耳者,皆是人云亦云的叫好之聲。筆者不學,尚能讀書,于叫好聲大惑不解,遂草此小文,專事勘誤糾謬,其好處美處,皆不欲及之。
一
大凡年譜,必立例言。此編竟然無之,“半成品”氣象,觸目即得實感。翻檢此編之“按語”“慧按”“慧又按”之外,間有“經富按”“求會按”“小如按”諸名目,一般讀者見此,實不可解,便是專門家,亦平添突兀。如標立例言,略作說明,此病即可避免。
此編征引文獻,多方搜羅,堪稱繁富。然繁富之文獻,尚需作精當之處理。其首要者,當盡力征引第一手文獻。衡諸此編,二手乃至三手文獻,在在多有。此不惟觀出搜羅之功尚闕,亦可見于相關文獻頗有隔膜。如征引“吳宓日記”,舍《吳宓日記》不用,轉引《吳宓與陳寅恪》。又如譜主信函,多輾轉輯錄,似不及見識三聯版《陳寅恪集》之《書信集》。梁漱溟與毛澤東沖突事,已是眾所周知,汪東林、艾愷諸人之相關著述,亦不難覓得。此編述及此事,竟轉錄某刊一篇平庸之作,則史料已淪為二手之下(見原書P281,下引此書僅注頁碼)。一些寫家(遠非研究者)之書,亦不憚繁引,取而用作二手、三手料。像陳明遠《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不惟不憚征引,而且征引得莫名其妙。陳明遠書錄有中共中央辦公廳1956年初印發之《關于全國高級知識分子人數的調查報告》,轉錄中竟然多出一大段文字(“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段)。此段文字,既不見諸原書,亦非“調查報告”原有。注明此段文字之出處,出版時間誤作“2006年1月”(當作“2006年2月”),且不注明頁碼(P298)。如此怪現狀,足以表明編撰者甚至不曾見識陳明遠原書。尤令人費解者,在《論再生緣》公案之文獻運用。此公案由余英時引發,則余氏相關文字,當是非征引不可者。然檢點此編,僅見征引徐慶全《陳寅恪〈論再生緣〉出版風波》一文。徐文披露之新材料自可征用,而關涉余英時者,本源自余氏文字。余氏乃研究義寧陳氏之一大重鎮,文字俱在,當徑引才是。否則,悉從徐文出,則史料淪為二手,且勢必見笑于大方之家。
二
名曰“年譜長編”,非僅以鋪排宏富之史料為能事,更當具備眼光,精于剔抉。史料之爬羅功夫,此編尚有可稱道處,剔抉之識力,則或有為人所詬病者。此病一方面在疏于剪裁,蕪而不精,另一方面則在畸輕畸重,譜主一生之大關節處,史料或反有闕漏。
此編多處引《竺可楨日記》,以間接傳達譜主之信息。1950年8月7日竺氏日記,記“姜立夫來”,且談及“陳寅恪在彼尚好”,此編錄此,并無不可。然接下復引8月8日、8月15日兩條,語間卻無一字涉及譜主(P264)。又,此編轉抄吳宓日記(1937年6月22日),點明譜主于熊十力、歐陽竟無兩家之唯識學均有微詞,爾后復引文獻達四條之多,皆僅及熊十力、歐陽竟無之學,而與譜主了無干系(P111-112)。枝蔓過甚,不知剪裁之病,于此可以概見。至于詳略失當之病,僅舉典型一例。譜主自清華園出走,卜居嶺南,此事無疑是其一生之重大關節。其間殊費心思,亦多故事,近年新料愈出,真相漸明,大可囊括殆盡,一一羅列。《陳君葆日記》及《陳君葆書信集》系新出文獻,編撰者未及見原書,卻也偽裝引作親見之一手材料。雖如是,畢竟避免一件重大史料之遺漏,可堪肯定。陳君葆材料之外,尚有多種可資利用。馮友蘭晚年撰《懷念陳寅恪先生》(1988年版),以陳氏之“突走”媲美王國維之“自沉”,稱譽二氏乃“當代文化上之夷齊”。其解析陳氏之“突走”曰:“寅恪先生見解放軍已至北京,亦以為花落而春亦亡矣,故突然出走,常往不返也。”(《三松堂全集》第1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余英時用心探究陳氏之“晚年心境”及陳詩之“暗碼系統”,斷定陳氏曾萌生“避地海外的念頭”(《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P97,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且透露陳氏夫婦因去留而生爭執(同上,P6)。吳宓日記1961年9月3日有記,陳夫人力主避地歐美或臺灣,約于1950年1月或2月,竟只身出走香港,陳序經校長親赴港訪尋方歸。(《吳宓日記續編》第5冊,P166,三聯書店2006年版)錢穆回憶亦稱:“后聞其夫人意欲避去臺北,寅恪欲留粵,言辭爭執,其夫人即一人獨自去香港。”(《八十憶雙親·師友雜記》,P245,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版)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搜羅極勤,上列種種,均有涉及。(詳見胡著上冊,P469—470,473—474、490—494,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此編所引陳君葆書信,實已證陳氏不惟有避居香港之想,甚至業已付諸行動。加之上述種種史料,則結論更無疑義。編撰者有心遺漏上列材料,亦未可知,蓋不如此,不能維護陳氏所謂“愛國”、“愛文化”之成見。果如是,則編撰者頭腦冬烘,思想僵化,比之陳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啻霄壤之別。
三
處理史料之外,此書“按語”更能凸顯編撰者思想之鄙陋,以致“唐突大家”而不自知。
1951年夏,陳氏有《文章》一絕,詩云:“八股文章試帖詩,宗朱頌圣有成規。白頭學究心私喜,眉樣當年又入時。”此是陳氏略施小技之“暗碼系統”,詩旨不難破解,大抵譏諷彼時頌圣之新式八股文章。此編引周一良一文,文中透露,鄧文如讀過此詩,評曰:“這是陳先生的謗詩啊。”既引周一良文,則詩意已出,按語可下,亦可不下。此編下了一段按語:“舊制,八股立論必用朱熹說,試帖詩必有稱頌熙朝圣皇語。舉子應試,不得違制。在極個別例子中亦有利用朱子之說以攻擊清朝者。”(P269)后一句似在暗示,彼時八股文章藉八股成規以行攻擊時政之實。此論頗不得要領,與彼時情形頗不相符,亦有乖于陳氏之沉痛心思。陳氏之深哀鉅痛,方彰顯其“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然此編多反其道而行之,設法消解陳氏之沉痛。1954年1月16日條下,轉錄陳氏《第一次交待底稿》,復征引黃萱《悼念陳寅恪教授》,均事關陳氏拒任歷史所所長。爾后下按語云:“辛亥革命時期,先生為了解革命問題,曾認真閱讀《資本論》。民國十六年論史,即重視經濟制度之重要。解放以來,知識分子學習成績卓著者,不勝枚舉。”(P287)按語下的陳氏,了無沉痛,經由思想改造,已然變身為溫良馴服之一代大儒。果如是,且不論陳氏系列“謗詩”當作何解,便是陳氏自身,亦曾稱不應北京之召,乃在“畏人畏寒”(見1954年7月10日答楊樹達書,此編已引)。其實,“畏寒”顯系冠冕堂皇之辭,“畏人”方是真相。又,1954年3月28日條,記楊樹達得姚薇元書,姚書言及陳氏不滿于科學院,以為解放數年,絕不重視史學,至老成凋謝之際,乃臨時抱佛腳,已有接氣不上之象云云。抄錄楊氏書后,編撰者又附按語,謂姚氏所云,“頗疑出自輾轉傳聞,恐非先生原語”。進而強作解人曰:“先生1931年嘗有‘國史已失其正統’之嘆,前此1929年即有‘神州士夫羞欲死’之恨。所謂‘接氣不上’實已五十余年。而此時解放不過五年,何致造成如此嚴重后果!近年先生關注者厥在學風上。”(P289)以陳氏法眼,昔日之“接氣不上”是真,五年來之“接氣不上”亦是真,各生各病,各有各賬。甚至兩相比較,陳氏猶痛感于五年來之怪現狀,此無他,蓋五年來之所作所為,愈益威脅其高自標持之“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此本淺顯之理,且史料俱在,毋庸空耗筆墨,遽下不三不四之“按語”。
四
編撰者粗疏如此,編校者之作為更形不堪。編撰者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其無力作為處,正是編校者理應用功處。翻檢此編,重復錯亂之病,偶有所見,此即編校者不作為所致。
頁235有載:“先生乘船抵上海,轉赴南京,暫住俞宅”。頁236復有“先生乘船抵上海,轉赴南京”之語。又,頁289轉錄吳宓和朱光潛之思想改造事,與上下文無涉,頗顯突兀,似是頁287按語之所謂思想改造“態度極為認真者二例”,而誤植于頁289。
編校者之不作為,見于校對者更甚,其粗放潦草,真令人不敢信也。茲略作舉證,羅列如次。頁34:“構釁”當作“搆釁”。頁35:“既漸罷防守兵,民得安枕”,斷句或有誤,“兵”屬下讀為是。頁38:“王益梧祭酒”,“王益梧”系“王益吾”之誤。王益吾即王先謙,“益吾”其字也。頁39:引陳寶箴札,多有訛誤,幾不可讀。如“非咫聞目論之儒,所能臆度也”,“目”似是古“以”字(“苢”去草字頭)形近而訛。頁46:“南洋陸師學堂”當作“江南陸師學堂”。又頁52:“從江南陸師學堂考入三江師范學堂”,此處“江南陸師學堂”,是。頁79:“年七十九歲”,當是“年九十七歲”。李璜,生于1895年,卒于1991年,享年97歲。頁102:“槁葬”當作“蒿葬”。頁102:“二十幾同學生”當作“二十幾位同學”。 頁 110:“此經全真音”,“音”當作“者”。頁 121:“送其入驗”,“入驗”當作“入殮”。頁121:“周怡春”,當是“周詒春”。周詒春(1883—1958),安徽休寧人,曾任清華學校校長和燕京大學代理校長。此引自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查原書,確系“周怡春”。胡頌平書誤,著者不察。頁 121:“送他入撿”,“入撿“當作“入殮”。頁 121:“浦江請”,當作“浦江清”。頁122:“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作”,句中逗號誤用,當作句號或冒號。此引自《金明館叢稿二編》,查三聯書店版原書,果是句號。坊間所見錄此銘之書,多作逗號,不可從。頁 170:“What(何時)”,當作“What(何事)”。頁185:“傾接到”,當作“頃接到”。查三聯版《陳寅恪集》之《書信集》,亦作“傾接到”,誤。頁185:“北大達羽”,“達羽”當作“逵羽”。逵羽即樊際昌,曾任北大教務主任。頁186作“逵羽”,是。頁187:“土地粗窯”,當作“土粗窯”。頁205:“潭第吉羊”大不通,似“闔第吉祥”之誤。頁214:“先生在桂林良豐適值紅豆開花”,句中有逗,即“先生在桂林良豐,適值紅豆開花”。頁227:“原來陳公左眼視網膜脫落已有數年,屢治不愈。在成都忽然右眼視網膜亦不幸脫落。”此處“左眼”和“右眼”,適與陳氏之真實情狀相反,當先是右眼視網膜脫落,后左眼同此。或是所引原文如此,但著者當下一按語以修正之。頁256:“曾昭倫”,當作“曾昭掄”。頁268:“闔中肆外”,當作“閎中肆外”。語出韓愈《答李翊書》。頁293:“始終有‘猧子吠聲’”,當作“詩中有‘猧子吠聲’”。頁307:“1985年”當是“1958年”。頁 308:“承俞允”,當作“承惠允”。頁 347:“薄海同欽”,“薄海”當作“溥海”。頁 349:“含恨齎志逝世”,“齎志”當作“赍志”。頁410:“1988年 11月”,當是“1989年 12月”,查原書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