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金庸小說,不僅是一流的武俠小說,也是一流的愛情小說。金庸寫愛情之深,之廣,之奇,均可與世間任何言情大師一決軒輊。
惡人的愛情
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射雕英雄傳》第10回
這是“黑風雙煞”夫婦中丈夫陳玄風對妻子梅超風說的一句普普通通卻含義很豐富的話。
梅超風與陳玄風同在桃花島主黃藥師門下學武。二人因相愛而偷偷結了夫妻。由于黃藥師性情古怪而喜怒無常,二人害怕責罰而離島逃走,從此開始了苦難的愛的旅途。
他們盜了半部《九陰真經》,久練不成,再返桃花島,發現自己連師父一成的本事也沒學到。梅超風說:“你懊悔了嗎?若是跟著師父,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陳玄風便說:“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
“黑風雙煞”夫婦在江湖上濫殺無辜,做了一些壞事。但是在愛情這個問題上,他們的精神還是十分可敬的。為了保全愛情,他們寧可喪失學到最高武功的最好條件,頑強地自修自練。雖然誤入歧途,但他們無怨無悔,還是練出了威震江湖的“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他們口頭上互稱“賊漢子”、“賊婆娘”,內心里卻非常互相敬愛。陳玄風始終不讓梅超風看那部《九陰真經》,為的是怕她練壞身體。
陳玄風被殺之后,梅超風本欲自殺相隨,但為了復仇而頑強地生存下來。她把刺在丈夫胸口的經文剝下來硝制好,日夜貼身帶著,這樣就如同日夜與心愛的丈夫在一起。她眼睛已經瞎了,性情也越來越陰冷,世人都把她看做惡人、壞人。但她剛強地活著,驕傲地活著。因為她心中永遠記著那個春天的晚上,桃花正開得紅艷艷的,在桃樹底下,那個粗眉大眼的二師兄,忽然緊緊抱住了她……她從不懊悔。
惡人的愛情,也許同善人的愛情一樣凄婉動人。
一條臂膀的代價
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都不歡喜。——《神雕俠侶》第23回
武氏兄弟,武敦儒、武修文,同時愛上了郭靖和黃蓉的女兒郭芙,為此兄弟反目,拔劍相斗。氣得父親武三通老淚縱橫。楊過心中不忍,便設計勸解。他口口聲聲說郭芙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以絕二武之念,使兄弟二人和好。但二武都以為郭芙對自己有意,楊過便講了番道理說:“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她無可推脫,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上哪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莊貞淑,更加絕無此理。我跟你們實說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一個都不歡喜。”
這一番話是頗具爆破力的,從“愛情理論”上打動了武家兄弟。
然而一個好女子到底會不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是很難下一個絕對的結論的。
這樣的人左右搖擺,猶豫不定,甲也舍不得,乙也蠻可愛。但一般這種狀態不會很久地持續下去。經過反復比較、權衡,總會選擇其中那個“更可愛”的。否則,就是兩個都不愛。愛情之愛與一般的愛物之愛不同。一般情況下,可以兼愛魚與熊掌。而愛情之愛則是一種生命力的貫注。這種貫注分到兩處,便已經不是真愛了。
問問郭芙自己,她也說不清楚。她也真以為自己在二武之間難于取舍。
后來,在經歷了一系列人生風雨的后來,郭芙才明白,原來自己喜歡的并非武氏兄弟,而偏偏是那個最讓她惱恨的被她削去一條臂膀的楊過!
楊過的話說對了。
楊過失去了一條臂膀。
和尚想不通
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卻嫁了胡一刀這么個又粗魯又丑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地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么也想不通。——《雪山飛狐》第4章
這是《雪山飛狐》中一個名叫寶樹的惡僧轉述當年胡一刀和苗人鳳比武之情時所發表的見解。
依照這位高僧之見,凡嬌媚美貌的少女,便不該嫁粗魯丑陋之漢,而應該嫁與細巧俊美之奶油小生才是。即便迫不得已嫁給粗魯丑陋之漢了,也不該敬他愛他,而應罵他恨他。
然而客觀事實卻常常不以和尚的意志為轉移。愛情的密碼在于“和而不同”。急脾氣可能就愛慢性子,鬼精靈可能就愛馬大哈,只要和諧,愛情的奏鳴曲便婉轉悅耳。不和諧,即便兩人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終覺無趣。
即以相貌而言,寶樹和尚大概以為“粗魯丑陋”屬于不美,然而在胡一刀夫人看來,丈夫豪邁英武,頂天立地。臉黑髯濃,更添威猛;不修邊幅,淳樸灑脫。更何況她所敬所愛的是胡一刀英雄蓋世的高尚心靈。胡一刀的武功是真正的“打遍天下無敵手”,他講信義,重然諾,敬佩英杰,同情貧苦,更愛妻憐子,剛中有柔。胡夫人實乃天下最幸福的夫人之屬,所以后來才甘愿自殺殉情,剛烈英爽,令苗人鳳終生敬仰。胡氏夫婦的愛情實在是和諧完美,珍貴難得。一對英雄兒女相親相愛,何奇之有。
可惜世間如胡夫人這般見識的,不免太少。而寶樹和尚的知音,卻車載斗量。
萬能奴隸
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罷啦。——《鹿鼎記》第17回
這是一個名叫雙兒的丫頭被作為禮物送給韋小寶時對新主人說的話。
雙兒這個形象很耐人尋味。她仿佛天生就是丫頭,沒有自己的姓,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雙兒。她性情柔順,心靈手巧,尤其是武功高強,多次舍生忘死保護韋小寶。她保護韋小寶、侍奉韋小寶,并不是出于愛情之類,而僅僅因為韋小寶是她的主人。赤膽忠心這個詞兒,用在雙兒身上比用在關云長身上還要貼切。
雙兒沒有自己的生活,韋小寶的一切便是她的一切。韋小寶帶著她,她便精心照料,心滿意足。韋小寶扔下她,她便日思夜想,愁眉不展。韋小寶在少林寺出家時,她住在山下守候,韋小寶南征北戰時,她混在軍中聽用。在韋小寶身邊的七個女人中,他最著迷的也許是阿珂,但最舍不得的一定是雙兒。雙兒對于男人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真是“奉獻的甚多,索取的甚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無怨無悔,有情有義,稱得上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萬能奴隸。
金庸沒有丑化這個形象,而是把雙兒寫得很可愛,很平凡,很樸實,以致某些讀者十分喜愛這個形象。這就更值得我們思索,為什么雙兒這樣的形象在中國很受歡迎?
一個既不要求愛情,也不要求幸福的姑娘,美貌,忠誠,柔順,賢惠,做飯好,武功高,白白地從天上掉下來送給男人,而不論這個男人是無賴還是白癡,不論這個男人待她和善還是兇虐,這,是怎樣的一個夢想啊!
滿足男人的這種白日夢的女人,可悲。
做這種白日夢的男人,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