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1975年,被公認為“當代最重要的理論批評家之一”的美國作家、著名女權主義者桑塔格發現自己罹患乳腺癌,醫生告訴她活下去的幾率只有百分之十,她選擇了極端的治療方案——根治性乳房切除術,結果奇跡般地幸存下來;1998年,她第二次罹患癌癥,這回是子宮癌,卻再次生還。一般人連一次幸免的可能也沒有,桑塔格卻接連兩回從鬼門關逃了出來,這讓她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凡事度得過是節,度不過則是劫。兩回將劫變成節的桑塔格,第三回卻失掉了免死金牌。2004年,她患上了特別嚴重的血癌,類似白血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才能求得生路。不過,對已經71歲的桑塔格而言,“這并非一條充滿希望的途徑”。不知是否巧合,多年前桑塔格為撰寫《作為疾病的隱喻》時給白血病做了這樣一條注釋——癌癥中唯一一種干凈的死法、唯一一類能被浪漫化的死亡。
被告知罹患血癌其實意味著被告知死亡。困難不在于人如何面對死亡,而在于如何面對死亡前的生活。換句話說,如果活著的意義已然失去,如果自己的名字已然被列入死亡名單,我們究竟該怎么辦?又該怎樣將剩余時光打發掉?是訥訥無言地靜候還是哀嚎啼哭地掙扎?是終于知道我們真的沒什么與眾不同還是仍舊盲信自己能死里逃生?生命的本質當此暴露無遺,而人性的本質也隨之無所遁形。在桑塔格的兒子、作家戴維·里夫記錄母親最后歲月的回憶錄《死海搏擊》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暴露,也讀到了這樣的本質。
“要正視癌癥,就當它只是一種病而已——盡管是一種重病,但也不過是一種病而已。它不是上蒼降下的一種災禍,不是老天拋下的一項懲罰,不是羞于啟齒的一種東西。它沒有‘意義?!边@是早年桑塔格吐出的頑強言辭。與其說她揭露了癌癥的本質,毋寧說它凸顯出這樣一句潛臺詞——癌癥只是一種病,而病是可以治愈的。但如果癌癥成為死亡的別名呢?我們還能坦然認為這只是“一種病”嗎?它真的沒有“意義”嗎?
因此,戴維《死海搏擊》的最大意義在于讓我們看到那個早先僅僅視癌癥為“一種病”的桑塔格,這回終于俯首確認自己并沒有什么與眾不同,而是與蕓蕓眾生一樣恐懼死亡。
我們看到她在身體檢查前“一遍又一遍地說很可能什么事都沒有”,戴維也空洞地重復著這句話,互相給予廉價的安慰。等到醫生不加修飾地告知真相時,她所能做的只是“沉默”,唯一的反應只是不斷地嘆氣。忽而極度狂躁地失眠、緊張,忽而蓬頭垢面地昏昏欲睡,公寓里仿佛“有死產兒的鬼魂在凄厲地尖叫”。向來對體育賽事不感興趣的桑塔格,在診斷出血癌之后,卻對同樣身患癌癥的環法自行車賽冠軍阿姆斯特朗的故事熱衷不已。咄咄逼人的桑塔格即便挑戰死亡也絕不坐以待斃,從不滿足于僅僅接受提供給她的治療方案,而是四處尋找能夠改變狀況、讓她獲得更大存活幾率的專家,即便只是徒勞,卻仍然如此。她虔誠地相信科學能給予她緩刑的可能。我們可以將這理解為對死亡的恐懼,不過我更愿意將其看作對生活的眷戀——她還有那么多東西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