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在美國柏克萊大學,張愛玲幾乎是一個隱形人。她喜歡晝伏夜出,刻意地躲開人群。據她的助手、學者陳少聰介紹,張愛玲通常是下午到辦公室,等大家都下班了,她仍留在那里。大家只是偶然在幽暗的走廊一角,瞥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她經常目不斜視,有時面朝墻壁,有時朝地板。只聞一陣腳步聲,廊里留下似有似無的淡淡粉香。”
陳少聰與張愛玲同在一間辦公室辦公,只是中間隔了一層薄板。外間是助手的,張愛玲在里間。所以,張愛玲每天不可避免地要與陳少聰打一個照面,她們互相微笑一下,或者點頭致意,這種最低限度的交往,是她們每天必須履行的程序。后來,她們連此也嫌麻煩。每天下午張愛玲要來的時候,陳少聰干脆及時地躲開。
“我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擾她的清靜,但是,身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總不能不對她有所交代。有好幾次我輕輕叩門進去,張先生便立刻靦腆不安地從她的座椅上站了起來,瞇眼看著我,卻又不像看見我,于是我也不自在起來。她不說話;我只好自說自話。她靜靜地聽我吞吞吐吐地說了一會兒,然后神思恍惚答非所問地敷衍我幾句,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地點點頭,最后狼狽地落荒而逃。”
1952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只身來到深圳羅湖橋,準備從此進入香港。這里是上海到香港的陸上必經之途。羅湖橋的橋面由粗木鋪成,橋的兩端分別由中英兩方的警員把守。香港警察把入境證拿去檢查時,張愛玲和從中國一起出走的人群眼巴巴地長時間等待。在他們的焦急與無奈面前,香港警察不失時機地表現了他們的傲慢。他們若無其事地踱步,心態悠閑。有一名中國士兵見狀,走到張愛玲身邊,說:“這些人!大熱天把你們擱在這兒,不如到背陰處去站著吧。”張愛玲轉頭看他,那個士兵穿著皺巴巴的制服,滿臉孩子氣。人們客氣地笑了笑,包括張愛玲在內,沒人采納他的建議。她緊緊貼在柵欄上,擔心會在另一端入境時掉了隊。這是張愛玲最后一次體會來自同胞的溫暖。那條看不見的邊界,從此把張愛玲的生命分為兩截。上海公寓里的流言與傳奇,在她身后,被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口號迅速湮沒。
如同默片里的人物,張愛玲很少發出聲響。她把自己視為一件珍寶,秘不示人。陳少聰說,每過幾個星期,她會將一沓她做的資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張愛玲不在時,放在她的桌上,上面加小字條。“為了體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個新的政策:每天接近她到達之時刻,我便索性避開一下,暫時溜到圖書室里去找別人閑聊,直到確定她已經平安穩妥地進入了她的孤獨王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來。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能夠省掉應酬我的力氣。”
張愛玲在柏克萊大學兩年的時間內,完成了她的研究工作,并撰寫了論文。但很少有人看見過她。我詢問過當年在中國研究中心和東語系工作過的教授,并得到印證。1971年,張愛玲的上司陳世驤去世,張愛玲參加他的葬禮,是她在柏克萊屈指可數的公開露面。但她只待了幾分鐘,就匆匆離去了。對于很多人而言,張愛玲只是一個名字,而不是身體。
張愛玲愛上了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并且因此而上癮。鍥而不舍的水晶最終成為為數不多的進入過她的居所的人,他對她生存環境的描寫如下:“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墻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給我印象極深的是“雪洞”的比喻,有一種尖銳的肅殺感。
張愛玲堅持不與人交往。水晶送書給她,她退回來。她生病,陳少聰去探望,知道她不會開門,便按了門鈴,把配好的草藥放在門外地上。幾日后,陳少聰上班,發現自己書桌上有一個字條,是張愛玲的筆跡,壓在一小瓶“香奈兒五號”香水下面,字條寫著:“謝謝。”胡蘭成說:“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梭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凄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的,明凈。”
張愛玲在柏克萊的工作十分吃力。陳世驤認為她沒有像她的前任夏濟安和莊信正那樣,“遵循一般學術論文的寫法”,“而是簡單的片段形式”,因此,她的“論文”始終難以發表。只有夏濟安的弟弟夏志清極早地發現了張愛玲的才華,1961年,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為張愛玲設一專論。
張愛玲在丈夫去世26年后死去。這意味著她獨居了26年。那一年是1995年。我在上班的路上讀到這個消息。我忘了自己當時想了些什么。回憶起來,這則消息在當時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一個舊日的作家死了,僅此而已。《傾城之戀》之后的張愛玲,過著怎樣的日子,對我們,并不重要。
后來我才知道,她在公寓里死后好幾天,才被鄰居發現。她死的時候,家徒四壁。房間里幾乎沒有家具,一盞白熾燈泡,連燈罩都沒有。沒有書,包括她自己的書,以及她最喜歡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