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剛

近幾年來,社會上對國學有了一定熱度。多所著名高校開辦了國學班;公私企業的經營管理者由熱衷于學習西方式的管理,轉過來學習我國古代哲學智慧與管理方略;一些MBA、EMBA、總裁班開始通過學習中國經典來豐富人生;不少民間人士開拓空間,讓兒童誦讀經典……然而,武漢大學國學院院長、博導郭齊勇教授卻指出,國學復興之日遠未到來,所謂的“國學熱”只是表面現象。采訪過程中,郭教授的儒者風范給記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深邃的思想、平和的言語令人如沐春風。
“四書”是中國的《圣經》
記者:國學這一概念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呢?
郭齊勇:國學是相對于西學而言的。在清末民族危機與西學大量進入中國以前,沒有國學這一說法。國學這一概念從上世紀初被章太炎等學者從日本引入之時起,就含有振興民族精神、弘揚中國文化、增強自主精神與自信力,以與東西方列強相抗衡之意,也含有批判或救治世界的西化、功利化的弊病之意。所以,國學不僅是學問或學術的概念,更是民族性與民族魂的概念。中國人要走向世界,一定要有自己內在性的東西,這是不可動搖的。我們作為中國人,不能不讀“四書”。“四書”之于中國,如同《阿含經》之于印度,《古蘭經》之于阿拉伯,《圣經》之于西方。
記者:我們怎樣讀“四書”,才能領略古人的精神妙處呢?
郭齊勇:朱熹曾說:“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朱子的這種讀法符合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的原則。讀“四書”要用心去讀,以生命對生命,以真誠對真誠。古代圣賢指點人,不是權威說教,而是啟發讀者自己去領會。儒學是生命的學問,要體驗、實踐,身心合一。學習這些典籍要身體力行,學以致用,不能所學與所行脫節。《四書章句集注》這部書,我不知讀過多少遍,教過多少遍了,反復誦讀,每一次都有新的體驗與收獲。
對“國學熱”的冷思考
記者:復興國學是您多年的夙愿,但您曾多次說,當前的國學熱只是一種虛假的表象。
郭齊勇:當前所謂的“國學熱”的確是一種假象。國民對國語、國文、國學,對本國歷史文化傳統的常識還不甚了了;體制內的,從幼兒到博士的受教育的制度安排,基本上是西化的,青少年學習英語的時間與精力大大超過了學習母語的時間與精力,而體制內有關中國歷史文化的教育又非常薄弱;如此,我們有什么理由奢談“國學熱”?
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批評一種現象,即中國大陸地區的各層次教育中,把英語、西方文化教育看得比母語、本土文化的教育更為重要,完全是數典忘祖!現在中國的大眾文化已是美國文化的殖民地,美國大片橫行無忌。反過來看一看法國及歐洲一些國家,他們嚴格限制大眾媒體把英語節目或所謂美國大片肆無忌憚地播放,他們是有限制的。法國知識界不斷批評、指導法國的傳媒與文化界,法國政府也十分自覺地捍衛法蘭西語言的純潔性與法蘭西文化的尊嚴。相反,我們都失職了!
記者:國學之所以尚未真正熱起來,也許是因為當代社會中有些深層次的因素妨礙著國學復興。
郭齊勇:傳統中國社會是儒家型社會,而在當下的中國,民間社會其實日漸萎縮,儒家、儒學、儒教生長、復興的機緣,只能在大的社會空間之中。此外,受到西式教育的很多知識分子或以居高臨下的態度,或以先入之見,對傳統文化橫加肢解,認為西方文化從古至今都有理性,完美得很;認為中國文化從古到今都無理性,糟糕得很,這也是國學不能真正熱起來的原因之一。
記者:我注意到,您以前多次在指出當前國學熱是假熱的同時,也肯定這種現象的積極意義。
郭齊勇:國學熱與學者們的觀點和目標有距離、有差異也是正常的,孟子說“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我相信民眾是創造歷史的主體,學者只是民眾中的一部分而已。至于學者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擔當精神或責任意識,那應是國家與民族的幸事。
復興國學的現代意義
記者:很多人認為,國學屬于精英文化,與老百姓的生活隔得很遠,對此您怎么看?
郭齊勇:我們一談到國學,就以為是精英層的東西,其實,國學更具有草根性。我上小學時靠家教了解傳統。家里人文化程度不高,父母把《三字經》《千字文》等拿來教育我們。我小時候經常看皮影戲、聽說書,這里面其實都是通過說故事,如三國故事、水滸故事等,把那些忠孝觀念,把傳統文化的基本價值,扎根于民間。
記者:請您談一下復興國學的現代意義。
郭齊勇:上世紀末,一位諾貝爾獎得主說,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到2500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近年來所暴露出來的各種社會問題,如為官者官風不正,貪污腐化;民間的唯利是圖,缺少信仰……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中華人文,特別是儒家核心價值的創造性轉化和大本大源的重建。比如生態環保與可持續發展方面的借鑒意義:在古代,每個月什么樣的鳥不能打,什么樣的獸不能打,什么樣的樹不能砍,都有約定俗成的規定。再如孔孟之道對現代管理的借鑒意義:儒家在管理上并不是就事論事的管理,他講的是調動人心的管理。刑法治理社會只能治標,孔子強調的既不是法治,也不是人治,而是德治。德治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恥德”,最好的管理是發揮員工羞恥心的管理,一個有羞恥心的團隊才有深長久遠的競爭力。如果人類只變成經濟動物,利字當頭,社會將變得十分危險。聯合國大廈門口有一塊石碑,上面用各種文字篆刻著孔子的一句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孔孟之道的核心要義之一,也是最大的普世價值!
必須加強對孩子的國學教育
記者:東西方文化相比較而言,西方文化更注重知性教育,而中國傳統文化則更注重德性教育。
郭齊勇:目前我國中小學教育存在的最大問題是:知性教育太過,德性教育不足;科技教育偏勝,人文教育不及。德國特里爾大學的文學院長、漢學家波爾教授曾多次鄭重地對我說,你們中國有很好的倫理資源,特別是儒家文化中有很多很好的做人的道理,可惜你們放棄了,沒有用這些本土的文化資源教育后代,這非常遺憾!
2003年,我在日本講學時,曾專程去福岡看望95歲高齡的岡田武彥先生。岡田先生90高齡時還在福岡的一家幼兒園給孩子們講《論語》。他對我說,東方文化中有很多珍寶尚未開發出來,東方文化一定會勝過西方文化。
記者:現在有不少家長讓自己的孩子參加校外國學培訓班。聽說您主編的適用于小學生與中學生所有年級的兩套《國學讀本》去年出版了。請您談一下對少兒加強傳統文化教育的意義和方法。
郭齊勇:兒童背一點《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之類的蒙學讀物,背一點《論語》《孟子》《老子》,背一點古代詩詞,很有好處。由于我國幼兒教育、中小學教育片面地膨脹知性與過早地分科,使學生的人文素養十分薄弱,特別是中國傳統人文知識與人文精神修養十分欠缺。有一位博士生給老師春節寄賀卡,寫“某某先師”收。先師是指已經故去的老師,老師接到賀卡后自然很不高興。張藝謀算是文化名人了,但《黃金甲》中,周潤發演的皇帝對一位醫官說:“你的內人”如何,內人是謙稱自己的太太,怎么能說“你的內人”呢?這完全是笑話。現在不少年輕教授介紹或提及自己的太太時說“我的夫人”。其實“夫人”是別人對你太太的尊稱,自己說自己的妻子,稍微要低調一點,應該稱“我的內人”。
我個人認為,中學不應文理分科。而且,應在中小學教育中恢復毛筆字的教育與訓練;從高小到中學語文課本中,應逐步適度增加文言文的比重,到高二、高三,至少應有五六成的古文;“四書”應全部或大部分進入中學課堂。值得大陸借鑒的是,臺灣地區的中學語文課本中約有70%的文言文,另外有《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即“四書”:《大學》《中庸》《孟子》《論語》,這在歷史上是家傳戶誦之學,對于東亞文明有很大貢獻。
現在很多幼兒園以雙語教學作為賣點,英語啟蒙教育的時間越來越提前——但我還是希望能夠讓更多的孩子讀懂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而不希望看到,當學習了中華傳統文化的外國人和我們討論先秦諸子百家,討論中醫的奧妙,討論茶道的心得時,我們或者我們的孩子,會茫然不知其所云而無言以對。
“國學教育要從娃娃抓起!”郭教授曾多次在不同場合如是說。這也正是他作為一位著名學者、一位博導,為何會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去主編蒙學書的緣由。為了國學的復興,已年過六旬的郭教授仍然在路上!
郭齊勇簡介:
郭齊勇,1947年出生于武漢,武漢大學國學院院長、博導。他在熊十力著作整理與熊十力哲學研究上的專家地位、杰出貢獻及在海內外學界的影響,至今無人企及。其主要學術著作有《熊十力與中國傳統文化》《熊十力思想研究》《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儒學與儒學史新論》《中國哲學智慧的探索》《中國儒學之精神》《中華人文精神的重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