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影《桃姐》里有一個細節,老人院里年歲最大的老婆婆,從來沒人探望過她,也不說話。有一天半夜,她拎著一只印花的小包袱,死命地砸老人院的門:“我要回鄉下,我要回鄉下。”
護士勸也沒有什么用。
老人院里的老花花公子挽著她的胳膊,慢慢地原地小跑,哄著她:“好,好,回鄉下去?!?/p>
老婆婆像個小孩子一樣,這樣跑著小圈,被安撫了。
《桃姐》的安慰,是這樣的一種安慰。
編劇Roger是電影的監制,這是他經歷的真實生活,在晚年怎么樣照顧家里中風的老女傭的故事。寫的是年青孩子在老人突遇病痛時的覺醒,有一種“我給了她很大安慰”的心情,但我看時還是覺得與他有某種隔膜。
葉德嫻,片中桃姐的飾演者,把這個隔膜道破:“我沒敢跟Roger談,我怕我會罵他。”
她在現實中,去過桃姐住過的地方,“看到那個房間我就很心酸了,我覺得不應該把一位老人家放在這樣一個房間里。她的房間里面有一個洗衣機,還有兩個大箱子,屬于她的就是一個床——你會讓你媽媽這樣住嗎?”
她演出了這份心酸——別人提起桃姐的名字像女傭時,她敏感得像被刺到一樣,身子向前一聳:“我惹你了嗎”;夜里拄著拐去公共的廁所,用衛生紙塞住鼻子,紙條掛在外面那種滑稽的凄惶;這個家族打算給她小房子安身,她對這樣的施予表示感恩,但臉上又無意流露出那一點疏離……她演出了也許當事人也不自知的酸楚。但了解了這個酸楚,好像又是對逝去的人的一點安慰。
2
她個性一塵不染。拍電影時不許抽煙、打手機、遲到,否則一律罰款。這次許鞍華抽煙,她當面指責,再抽,就直接轉身走人。羅大佑寫《赤子》給她唱,錄音后發表時,她覺得不夠完美,也出口指責了羅大佑。
我之前對她,除了聽過《赤子》,一無所知,采訪時才知道她在臺上落淚是因為這首歌讓她想起兒子。她問我,那你為什么喜歡這首歌。
我想了一下,說:“這里面有我的體會吧……一生中有幾個人,血脈跳得那樣近,相處如同陌生,闊別卻又覺得親……”
她接過話去說:“親人之間相處不易,所以他們要離開。這樣反而可以保持一點的尊嚴。因為跟他人相處,真的是不容易的事情,有的時候我跟自己相處,也很不容易?!?/p>
她一個人生活,凌晨四點半獨自去山里,趕上香港說的暴烈的黑雨,一個人在樹下躲著,聞土地和樹被雨濺起來的新鮮的腥味,去觀星,拍日全食,看海豚,說自己不怕孤單,也不需要扮演別人眼中認為應該的樣子,只要能有尊嚴地離開人世就好。
但有一個瞬間,她說起有次在朋友家,那家小孩子三四歲,她進門時,孩子躲起來,她裝作沒看見,左找右找,孩子就歡天喜地撲上來——“他的眼睛里,是那種好多年不見又重逢的高興,真是天真,真是感動人?!?/p>
她說起時臉上沉醉的柔和,牽得我心里抽動。這樣的時候,又怎么往下問呢?還需要往下問嗎?我也不知道。我只說了一句不是記者應該說的話:“我跟你打個賭,你一定是個好奶奶。”
告別的時候,走到樓梯底下,已經看不見人了,她還回頭對我說:“要觀星,去觀星呢。”
現實中,葉德嫻孑然一身,但還是有劉德華這樣的人,理解她的狷介,揶揄她,讓她開懷大笑,還投錢給一個這樣不容易有回報的電影,能讓她將晚年生命再一次投擲其中,得獎時還單膝跪地把獎杯給她以示尊重。
在這部電影的結尾,那個老花花公子,怯懦地,閃閃縮縮地走進教堂,在桃姐的棺木上放上一小束花。
我們的人生,各得我們的安慰。
3
年前我做過一期節目叫《生命從45歲開始》,是講殘疾人的生存和感情的。
有位女性看完寫短信給我,說當天晚上,她丈夫酗酒,父母責罵她,她在那樣的心情里,看了這期節目,覺得心里得到安慰。
一期節目,一個電影,什么也做不了,也無法解決人們的現實問題。但那種安慰是,你可以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的人,對生命誠實,他們經歷的痛苦或者心酸,你能了解,你覺得也能因此而被了解。
我們經歷磨難,是為了更好地安慰他人。
(本文有刪節)
[送你一杯茶]
楊德昌說:“電影的發明使我們的人生延長了三倍。因為我們在里面獲得了至少兩倍不同的人生經驗?!钡拇_如此,好的電影,往往會引起人們的共鳴,里面的某個情節、某幅畫面,甚至某句臺詞,都會讓人們想起自己,還有自己的生活。電影除了帶給人們思考、感動和快樂外,還會為我們帶來安慰。誰會不需要安慰呢?我想我們都會需要的,相比被動地接受親朋好友長篇大論的勸說,我們更愿意靜靜的在熒幕前觀賞一段別人的故事,在他們的故事里找到自己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但前提是我們遇到了好的電影和好的演員,如同文章中的《桃姐》和葉德嫻。因為自己經歷過,所以她更懂得別人的快樂和不幸,懂得更要用心去演繹每一個故事,為了安慰那些和自己有著相似經歷和心境的人們。而有幸得到安慰的我們,是不是以后無論面對多大難題都應該善待生活,不光是為了自我,也為了那些需要等待著你去安慰的人們。
【文題延伸】觀 有感、苦難是一支安慰劑、生活中的哲學……
(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