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一
考上大學那年,我還是個任性嬌氣的女孩,滿腦子的幻想,我向往的是一份海闊天空的自由。因此我不顧家人的勸阻選擇了武漢的一所大學。臨走那天,媽媽哭得跟淚人似的,拉著我的手不肯放。爸爸則拿出一張紙條交到我手中,再三叮囑:“這是武漢你小舅公家的地址,有困難可以去找他們。千萬記住了!”看著爸爸一臉的緊張與慎重,我實在是不以為然。誰知道是哪門子親戚,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心里這么想,卻又不忍讓父母擔心。我接過紙條隨手往包里一放,便忙著去勸慰我那哭泣的媽媽了。
到武漢后我竟出奇的適應,一點兒也沒有異地生活的不習慣。班上有個武漢本地的男孩叫金濤,我們熟悉后他便常常打趣說:“看樣子你注定要做個武漢媳婦了。”笑罵聲中,我注視著金濤那雙慧黠的眸子,心里竟然一動。
第二年春天,在那山花爛漫的季節,我與金濤相愛了。
金濤是學校的名人,不僅學習成績優秀、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能歌善舞,再加上一張英俊帥氣的面孔,他自然成了眾多女孩追逐的目標。和這么出色搶眼的男孩在一起,我的四周滿是嫉妒與羨慕的眼神。
不知不覺在武漢將近兩年了,那段日子,我像是生活在云里霧里,幸福得幾乎忘了在武漢我還有一位舅公。其實,我初來武漢時就弄丟了爸爸給我的那張小紙條。父母見我在武漢生活得很好,便也不再提及投靠小舅公的事,他們畢竟也十幾年不曾聯絡了,而我更是連這個所謂的小舅公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一次與金濤閑聊時提及此事,他倒是很感興趣,一個勁地說:“可惜你把地址給弄丟了,要不然我可以帶你去找他,或許我還認識呢!”
看他那頗為遺憾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他:“你著什么急呀,又不是你舅公。”
金濤一愣,但隨即壞壞地笑道:“總是一家人嘛!”看我羞紅了臉,金濤不再取笑我,他拉我入懷,柔情地說:“不找就不找,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一生一世。”我心中滿是一份濃得化不開的深情。那一刻,我以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與他相依,此生無悔無憾了。
大四那年,金濤將我們戀愛的事告訴了家里人,他希望我無論如何留在武漢工作。一個星期天,我終于隨金濤一起站在他父母面前。金濤是家中的獨子,三個姐姐早已出嫁,因為對他的寵愛,他父母也極喜歡我。在與他們的閑談之中,我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一份甜蜜,一個殘酷的事實卻震得我和金濤目瞪口呆!原來金濤的父親就是我那從未謀面的小舅公,而金濤,轉眼間便成了我的小舅!這怎么可能呢?金濤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怎么也不肯相信。然而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小舅公卻拿出三年前我父母寄來的一封信,信封上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在我眼前漸漸模糊。我聽見小舅公說:“他們只說女兒在武漢念大學,如果來找我讓我盡量照顧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和金濤在一個學校,還和他談戀愛,怎么會這么巧呢……”我一下沖出門外,淚水滂沱。
二
接著好幾天金濤都沒來上課,也沒有找我。我知道,他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不僅是他,還有我。誰能想到我用全身心愛著的男孩竟是我的小舅?這是何等的荒唐,又是何等的悲傷?
當我和金濤再次相對的時候,我在寒風中打著戰,多希望能握著他的大手,然后讓他擁我入懷。然而,星空依舊燦爛,黯淡了的是我們的心。那個晚上,我第一次看到金濤流淚,看到他那么決絕地轉身離去,那孤寂的背影終于在我的淚水中漸行漸遠。
我與金濤分手的消息迅速在校園傳遍,人們幾乎不敢相信。其實何止他們,我自己都不相信金濤已離開了我。然而,這畢竟是現實。面對朋友的關懷問候,我只能強忍著淚告訴她們我與金濤無緣,我卻不能說出實情。誰讓我愛的是自己的小舅呢?我夜不成眠之時總是想,當初真不該丟了那張紙條的。
日子過得異常艱辛,我總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照舊與同學談笑。盡管我與金濤已互相疏遠,然而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始終跟隨著我,真實而顯得飄忽不定。直到有一天,在幽靜的小花園里我見到了金濤。對視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盡是憐惜。隱忍好久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我撲到他的懷里放聲大哭。金濤用力地抱著我,不顧一切地說:“冰冰,我們還是在一起吧,我又不是你親舅舅。”我仿佛被電擊了似的,一下子清醒過來,掙脫了金濤的懷抱,堅決地說,“不可以,我們是近親。”金濤苦笑著,很澀,很無奈。
林風是金濤介紹給我的男朋友,一個同樣帥氣又不乏真誠的男孩。金濤將林風帶到我面前時很鄭重地對他說:“這是我外甥女,你要好好對她。”此后不久,金濤便轉到另外一所大學,臨行,他留下一封信給我,信中只有一句話:“林風是我的好朋友,有他照顧你,我很放心。”
我知道金濤是因我而離開學校的。對我們來說,朝夕相處已不再是一種甜蜜,而是痛苦的折磨,縱有萬般不舍,他還是放棄了我,也放棄了即將獲得的畢業證書。
在為我安排好感情歸宿之后,他用他的前途來祭奠我們的那段真情,這是何等情深的男孩!
一直不再有金濤的消息,我也斷了想他的念頭試著努力去遺忘他。畢業之后,我謝絕了校方留我任助教的好意回到了鎮江,同行的還有林風。林風一直將我照顧得很好,在對我的感情之外,他始終不忘的還有對金濤的一份承諾。他說:“我答應金濤的事一定會做到。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刻意經營,那么又能維持多久呢?我不要你的生死相許,我只希望你開心快樂。”眼前這個真誠的男孩,他明知我和金濤的那一段過往,卻依舊固守對朋友的忠誠和對戀人的包容,這怎不令我心有愧疚并感動萬分呢?
一年后,我披上嫁衣,做了林風的新娘。
三
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好幾年,我和林風過著幸福而平淡的生活。有一天林風上夜班,我便帶著女兒去了父母家。父母依舊很少和小舅公聯絡,他們似乎不知道我和金濤的事情,我也從未提起過。可是那晚,媽媽將我叫到她跟前,面容凝重地說:“你和林風的感情一直很好,我想這件事也應該讓你知道了。”我的心頓時緊張起來,我不知道媽媽所指何意。
“你和金濤根本就沒有血緣關系,他只是你舅公領養的兒子。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他們一家很早就搬到了武漢,所以你從未見過……”
“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急躁地打斷媽的話,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遺憾和懊惱。
媽媽嘆口氣,面有愧色:“你舅公身體一向很差,我們怎么忍心拒絕他的請求呢?我們見林風對你那么好,也就一直沒告訴你。如今你也有了自己的女兒,你該體諒到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我本來可以不告訴你,但紙是包不住火的,我不想你和金濤一樣怨我們做父母的一輩子。”
聽完媽媽的話,我又一次目瞪口呆,事情怎么會這樣的呢?呆呆地立了很久,我突然拿起皮包,扔下一句:“幫我照顧女兒。”便不顧一切地沖出了家門,那時候我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見金濤。
連夜搭乘火車,我趕到了武漢。當我見到已漸顯蒼老的小舅公時,我已明了了一切,這些年,他的內心又何曾好受過?接過金濤的電話號碼,我終于什么都沒有說。
在那家熟悉的“隨緣茶屋”,金濤應約而至。幾年沒見,金濤依舊俊朗,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滄桑。見到我時,他的臉上流露出一陣狂喜,但隨即又黯淡了下來,如今的他已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彼此相對無言。
幽暗的燈光下,金濤開始猛烈地抽煙。煙霧繚繞中,我聽清了那幾句歌詞:“我們天空何時能相連,等待在世界的各一邊,任寂寞嬉笑一年一年,天空疊著層層的思念。”淚水終于潸然而下。
金濤遞給我一張紙巾,眼里是我所熟悉的憐惜,他問我:“你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為什么不來找我?”
金濤苦笑:“你以為錯過了還能回頭嗎?你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林風是我的好朋友,而你又是我親手托付給他的,我不能太自私。”
想起林風,我頓時無言。金濤尚且如此,我又怎么可以去傷害一個真心愛護我的人呢?更何況,還有我那年幼的女兒。
金濤往我手中放了一樣東西,展開一看,我竟愣住了。金濤說:“接到你的電話后我就去買了這張火車票,下午5點的,相信能趕得及。當初我們固守的只是倫理道德,雖然命運又一次捉弄了我們,可如今不止這些,你還多了一份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你該回家了。”
望著眼前我曾深愛過的男人,我依舊可以感受到他的一片深情。為了彼此能生活得更好,他得用多大的勇氣和決心來割舍這段感情呢?他不僅原諒了他的父母,更將對朋友的情意深植于心中,俯仰無愧于天地。這樣的好男人,卻與我無緣了。
那天,金濤將我送到車站。火車即將啟動時,金濤真誠地對我說:“下次和林風一起來吧,帶上你們的女兒,她還應該叫我一聲舅公呢。至于你,也得稱呼我小舅了。”
望著金濤,我幽幽地說:“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嫁給你,小舅。”
金濤點點頭,笑著,眼里卻和我一樣噙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