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榮
在鄉(xiāng)村所有的物件中,鐵鍋是我最鐘愛的。它就靜靜地待在土灶上,一聲不吭,乖得如同聽話的孩童。只有當(dāng)家的女人走近它時,它的熱情才會充分地表達出來。它好像平日里一直在積蓄著能量,女人往灶膛里點上的一把火就是開啟它的按鈕,能量瞬間釋放,活力四射。它的熱情還能帶動盆、瓢、碗、筷,也一起加入生活的大合唱。
鐵鍋其實并沒有多么好的待遇,平日里就待在土灶上,似乎被人們遺忘了。而且它的一生中要經(jīng)歷千萬次烈火的煅燒,要被鍋鏟、刷帚等進行千萬次的敲打與碰撞。鐵鍋背面總是被熏得比夜色還黑,正面卻磨得比銀子還亮。然而,它卻是無怨無悔的。它就靜靜地待在那里,默默地承受著一切,把溫暖給人們,既解決人類的生活之需,延續(xù)人類的生存,也承擔(dān)了聚攏親情、拾掇幸福、檢視人性的責(zé)任。其實所謂分家,也就是分鍋,另立灶火。所謂熱情好客,也都是借助鐵鍋來完成的。所以在鄉(xiāng)村,人們送給家什的俗諺就有:“張巴鋸子啞巴鍋”,那其實是對鐵鍋最好的贊美:默默付出,不事張揚。
倘若只看到鐵鍋的這點品質(zhì),那是小瞧它了。它的品質(zhì)里,有一種了不得的品德,那就是堅硬,即鄉(xiāng)下人所說的:“大水漫不過船,大火燒不破鍋。”無論做飯時燒多大的火,它都經(jīng)住得考驗,不僅不會在烈火中融化,反而把最好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人們通過鐵鍋把盛情傳遞出去,將親情和友情收獲回來。通過它,人們把想象力發(fā)揮到極致,創(chuàng)造出代代相傳的飲食文化。
我們鄂西鄉(xiāng)村的鐵鍋一般用牛四、牛五型號的。我見到的特大的鐵鍋是用于打餅子的,是在副食品廠里見到的。牛四、牛五型號的鍋,口面簸箕大小,剛好盛兩擔(dān)水。無論是居家做飯,還是過紅白喜事,它們都是久經(jīng)考驗的戰(zhàn)士,什么樣的重任都能擔(dān)當(dāng)。
父親從30多歲到50多歲的時候,曾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背腳佬。因為當(dāng)時我的老家不通公路,山外的日常用品得靠人力背進來,父親就承擔(dān)了這項運貨的任務(wù)。自然的,父親就運送過無數(shù)口大鐵鍋。他把那些鐵鍋從一個叫桃山的地方背30多里山路,送到我們當(dāng)?shù)氐墓╀N社。供銷社就將鐵鍋放在一個叫楊家橋的地方,從那個地方,父親背來的鐵鍋又到了千家萬戶。可以說,父親用他的汗水把承載溫情、親情的鐵鍋帶給了人們。然而,人們只記住了楊家橋,并沒有記住我的父親。父親所收獲的,也只是那點可憐的腳力錢。所以在我心里,父親是一口鐵鍋,只默默地付出他的堅韌和辛勞。
我心里還有一口鐵鍋,就是母親。父親是鍋的背面,經(jīng)受著烈火的考驗;母親則是鍋的正面,散發(fā)著銀子般的光芒。母親溫柔、善良,長得不丑,也不漂亮,平平常常。即使遇到再大的難事,她也不動聲色地承受;即使碰上天大的好事,她也只是把喜悅默默地藏在心里。在眾人眼里,她獲得的最大的一個贊美就是“好人”。在我心里,母親就是一口鐵鍋,把尋常的日子變成了有滋有味的給養(yǎng),滋潤著我們。
在鄉(xiāng)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女兒生得一枝花,灶前灶后踏粑粑。”意思是說女人沒有社會地位,只能圍著灶臺轉(zhuǎn)。其實,灶臺與鍋,才是女人們的最好舞臺。女人掌管鐵鍋,其實就是掌管著生活,掌管著家。甚至可以說,生活就是那口鐵鍋,家就是那口鐵鍋。所以在鄉(xiāng)村也就有了另外的說法:“權(quán)大官大,大不過鍋鏟子把。”
在鄉(xiāng)村,家家都一樣,父親和母親合起來才是一口大鐵鍋,才是完美的家。鐵鍋就是家,正是因為有了它,再窮的家庭也能煮出幸福,再苦難的歲月也能蒸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