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
賠償
房子里的陳設看起來無比普通,球面電視機顯得笨拙而古老。自1996年住進神華集團的宿舍小區,俞明義從未離開過這里。家里有臺能上網的電腦,他會搜索一些補腎、養生的信息。他也會跑到QQ農場去偷菜。在那里,沒人知道他是個年過60、皮膚黝黑的老頭。更多的時間,他靜靜盯著電視機消磨時光。除了上農貿市場買菜,他極少出門。
他的資產已經達到三千萬,但除了家里的親戚,沒幾個人知道這點。他擁有農貿市場里幾十間底層商鋪的所有權,靠這些租金,他每年能有百萬收入。
他在鄂爾多斯的東勝城區和康巴什新區都有房產。除此之外,他還擁有三四百萬的高利貸。一年下來,就有上百萬的利息進賬。
上灣,這個距離鄂爾多斯一小時車程的小鎮,是鄂爾多斯最早依靠拆遷占地暴富的地方。公開資料顯示,1982年年底,陜西185煤田地質勘探隊經過近一年的勘查,提交了一份877億噸的找煤報告。至此,沉睡上億年的鄂爾多斯煤海(包含內蒙古鄂爾多斯、陜西北部、寧夏、山西和甘肅的一部分)開始蘇醒。
作為補償,華能幫助全村所有農民解決了戶口農轉非,并按照年齡學歷安排就業。文盲也可以進鍋爐房燒柴,所有人都變成了神華的員工。在1991年,當地方職工只掙200元每月的工資時,華能給上灣人開出的是400元。
但這些并沒有讓農民們滿意,他們抱怨華能開出的補償款太低。當拆遷工程隊來到村里準備開工時,全村的老頭老太們齊刷刷躺倒在推土機前,他們賭定對方不敢開過來。這里的人們20多年前就擁有了拆遷談判斗爭中的技巧。他們終于如愿,家家成為百萬富翁。在1980年代,那是一筆巨款。
神華讓上灣人從土地上解脫出來,卻給這里帶來污染。
蓋房
上灣人拿到巨款后的第一反應是——蓋房子。每個人動輒蓋上十間二十間,然后全部出租。一撥撥外來的淘金者承租了這些房屋。一間只有20平方米的出租房,一年租金是三到五萬塊錢。而當時蓋房子的成本才幾千元。
三十年以前,俞明義與所有農民一樣。他所有的資產均由那100萬的占地補償款,一路翻轉,變成如今的三千萬。但他遠不是上灣最富的人,按他自己的話說,“只能是中等水平”。有經營得更好的,已經家產過億。
錢買成底商繼續生錢,放高利貸繼續生錢,所有的錢都讓它流動起來。俞明義手里真正可支配的,大約只有一二十萬。但放出去的錢卻一直在掙錢。
在上灣,即便是熟人,也不會像溫州人一樣,組團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炒房,炒熱后集體出手。他們只會在東勝和康巴什炒房。信息溝通的方式是—— 一個人對另一人說:今天我在哪哪買了個便宜房子,你明天也去買吧。
上灣人沒有“團購”,他們忌諱讓別人知道自己到底多有錢。即便在家族聚會場合,人們也不會談論自己的投資詳情。他們會說起哪兒有房子賣,會說我在那里買了房子。但是買了一套,還是一層,還是一棟樓,無人知曉。
放貸
與愛做實業的溫州人相比,鄂爾多斯人似乎對繁復的制造工序缺乏興趣,他們更喜歡古老而簡單的放貸游戲。在這里,幾乎人人都放高利貸,因為它來錢快。以100萬為例,一年利息三分利一年就是36萬的利息,利息又可以放出去做本,滾起來大約兩年半就回本了。就算本金回不來,利息能付清也可以了。很多人手頭上一兩萬也會放出去,導致家里并沒有存下多少錢。“如果錢沒生錢,他會坐立不安的。”
鄂爾多斯的高利貸有兩種途徑,一種職業的典當行,現在已經有很多變身為貿易公司或商貿公司,王沂介紹,掛著這樣招牌,里面又沒什么人上班的,肯定是放高利貸的。典當行賺差價,2分進來,2.5分放出去。更多的是通過親戚朋友,利息比典當行價格高一些。多數的錢到了房產開發商、建筑商、工程承包商等人手上。這是大興土木的鄂爾多斯最活躍、也是最急需資金的行業。
這些時時刻刻流動的資金大多在鄂爾多斯范圍內,甚至不會出上灣。錢只在熟人之間流轉。上灣人的高利貸只放給最信任的人——家族內的親戚、同學、朋友。這是個處處依賴關系的世界,借貸的風險因基于血緣關系的信用而大大降低。無論是那種放貸方式,幾乎都沒有什么保障,不會拿房產證做抵押,所有人都靠信譽生存。雖然2009年出過石小紅案,但鄂爾多斯人仍然對信貸市場充滿樂觀,他們相信親戚同學朋友不會騙他們。
麻將
這里到處閃耀著財富的光芒,道上奔波的質感厚重的名車,林立于路邊裝飾一新的高樓,鄂爾多斯人最引以為豪的是這個城市的治安。
但人們亦承認這個城市的硬傷:服務行業的粗糙,和精神生活的貧乏。走在最繁華的街道上,也極難找到書報亭和書店。盡管這里的生活成本,已達到國內一線城市的水平。
在鄂爾多斯市東勝區西南角楊家渠有個新園小區,這個占地66公頃、建筑面積約50萬平方米的大型住宅小區里,住有幾千名回遷的拆遷戶。
四月的一個禮拜五上午,小區里陽光和煦,幾個中年人湊在一塊聊天。他們的衣著并不講究,或者說有些邋遢,神情輕松而慵懶。他們沒有工作。在2006年拆遷住進小區以前,他們是祖祖輩輩勞作于此的農民。完成拆遷后每戶至少獲得一套住房,以及幾十萬到幾百萬不等的補償款。
居民楊虎城告訴記者,這里的住戶里,八成人不再工作。他們每天的活動是:吃飯,睡覺以及打麻將。
麻將館多開在居民樓里,門上并不掛牌,但居民們都知道位置。一位來自準格爾旗的中年女人挑了間位于一樓的兩居室,自己住一間,另一間作麻將室。麻將室不大,只能坐下兩桌人,來的都是常客,且多是固定的四人組合。她說,像這樣的麻將館,小區里有幾十家。
下午三點,快活的喧鬧聲傳到門外。一個桌上匯集著80后、70后、60后以及50后的老中青三代,他們粗暴地將麻將牌推進麻將機中間的黑洞。另一桌上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女人,一位手上戴了兩顆金戒指,另一位脖子上掛粗粗的金項鏈,顯得皮膚晦暗無光。
楊虎城指著一位觀戰的平頭中年對記者說:“他放高利貸,一年利息就能收70萬。你說他還出去工作干嗎?”
虛榮
外面傳說鄂爾多斯“人傻錢多速來”,王沂覺得這樣說的人“完全不了解鄂爾多斯”。“真正的鄂爾多斯人除非應酬,不會花太多錢在吃上,他們會在家里做飯。”
但鄂爾多斯人又極好面子。今年3月,王沂有個本家爺爺過世,家族里的“闊佬們”都回來了,開著各種豪車,“穿得卻和農民沒任何區別,真的是非常之土。你別說LV,就是杰克瓊斯、森馬,他都不知道。頂多就認識一個雅戈爾之類,因為電視上有。”
王沂有個表弟,在新疆開了一家煉油廠。來北京出差還會坐地鐵,住地下室。“但他在鄂爾多斯一定要開陸虎,他不算有錢的,但一定要看起來特別有錢。這些都是裝出門面,在鄂爾多斯就是這樣:你也許就是住一個車庫,但是你必須開一個好車。不然沒人跟你談生意。”
王沂現在在北京工作,有個同學來北京玩。兩人去崇文新世界逛商場,那位同學要買個包給老公。王沂領她看了很多國際的牌子,從LV到登喜路,同學一直搖頭。最后,她挑了一個金利來,非常滿意。“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買別的牌子大家會說那是假貨,因為鄂爾多斯不賣這個。”
(蕭偉國薦自《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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