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孔子
1
河流一詞,我惜的是個“流”字。
流,既是水的儀表,更是水的靈魂。
有次在朋友的畫里,發現一條極美的河。我問,你是怎么想象它的?她說,畫的時候,我在想,它是有遠方的水。
這念頭太漂亮了。流水不腐,當一條水有了遠方,有了里程,才算真正的河吧。
水,在天為星,在地為溪。
每一滴水,都有跑的欲望,哪怕一顆露珠。
水的沖動,水的勻細,讓古人發明了滴漏,收集光陰。河姆渡出土的陶罐,早期刻的是水波紋,后來是浪花紋、漩渦紋、海水紋,人類最初的美,是從水里撈起來的。
翻開漢語字典,偏旁部首中,消費量最大的是那個叫三點水的“氵”。
我以為,人有兩個層面的時間覺悟:生物的、哲學的。
在遙古,人的生物時間是被季節驚醒的,二十四節氣,儼然二十四刻度的農業鬧鐘。而哲學維度的光陰意識,則是被流水之鳴啟蒙的。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江河不息,皆東逝之付。萬象倏忽,蓋無常有常。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流,是水的信仰。逝,是生的本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水”字頭上駐一點,就是永。
2
最美的水在《詩經》,最俏的女子在溪畔。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最深的心事鎖于水,最遠的眺望付于水。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男子愛得神魂顛倒,近乎絕望。詩很美,只是感情有點繞,我更喜歡那首大白話。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這是我最憐惜和欣賞的一位婦人。她的露骨,她的裸,她的癡,空前絕后。
秋水漣漪,乃塵間最大誘惑。臨波之人,必心生蕩漾。
水,是愛的基因,情的種子。“水性楊花”、“魚水之歡”,多美的詞!汁液飽滿,動感十足。
除了青草纏綿,水中還藏何玄機?還能帶來更大的精神視覺和沖擊波嗎?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其實,無論仁智,都會對水寄予厚望,向浩蕩江河呈上敬意。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荀子則在《宥坐》中講了一個故事。
子貢問:“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洗洗乎不堀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大水,必載大勢大象、大道大德、大情大義。觀瞻江河,實乃一門人生大課,可悟玄機,鑄品格,升境界,曉事理。
3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無須再多說了,江河,既是滿載神性和詩意的實體,亦是偉大的精神智庫和美學資源。當然,這一切一切,源于水之流性。水滯則為液,“液體”和“河流”多么截然不同的存在。現代社會,鮮見的是清流,殘剩的是液體,且只追求液體。他們用了個詞,叫淡水資源,所謂的水危機,也僅僅指液體危機,而非清流危機。
流水載物,古人早就諳此,然其所為,只是泛舟履波;現代人不同了,他們想讓所有的垃圾和排泄物都搭乘這趟免費公交。
水,終于盛不下、載不動了,氣喘吁吁,奄奄岌岌。
汀河世紀,正走向液體年代。
這是可怖的事,比地震海嘯更駭人。
不錯,女子乃水做的骨肉,但這水一定是流水,絕非液體。
“逝者如斯”,不逝,孔子懷里那塊偉大的表還走得動嗎?
“曲水流觴”,沒有流潺載杯,人生的朦醉詩意何處覓尋?
若無流水可依、可沐、可飲,人生該多么刻板,心靈該多么黯然,愛情該多么乏津。我們口口聲聲的“熱愛生活”,還剩幾多依據?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汀春水向東流!
古之貞女清士,多有葬水情結。舜帝南巡駕崩,娥皇、女英二妃殉投湘江;杜十娘傷慟難寄,縱身仆水;拒垢避辱,柳如是邀夫共墜瑤池;冉如屈原、王同維和老舍,皆選擇了娶水為棺,魂宿大澤。
在諸君眼里,水似乎比青山更值得托付,何以如此呢?除了水的洗涮之意與心境相合,也可見事主們對水品的一貫信任吧?至少據其經驗,水有個好名聲,清白干凈,不會臟了身子。
若換了現在,我想她們和他們一定會集體變卦。
隨便往現代水溝里跳,是件很難堪很蒙羞的事。
4
我有個觀點:對人自然來說,一切“原配”都是最好的,也是最富饒、最完臻的,無論山壑泉林、化草鳥獸、河澤湖海、人漠綠洲……
古語的“江”字,即長遠之意。我想,造物主持人之初,大概是想好了讓那些精心置辦的“原配”以不動產的名義蔭佑蒼生的罷。今天,若老人家來個回訪,必大驚失色,自個兒的家業競如此不經折騰!
除大洋深處的海溝和珠穆朗瑪峰上的雪,世間還剩多少“原配”?
晚清有個叫魏源的大知識分子,算是近代改革的先驅,這位維新之士面對萎縮的洞庭湖,作如是哀鳴:“氣蒸云夢澤何在?波撼岳陽城已殊。無復波濤八百里,唯余洲土半分潴。放歌高論慚先哲,圍墾攔河愧后愚。愿睹滄桑重變易,還川有日更還湖。”
魏公為岳陽城失去的“原配”哭泣、悲憤、招魂。
是啊,就像去拜訪一對伉儷,一路上憶著對方當年的恩愛,憶著庭院里的盈盈笑語,誰知開門的竟是一陌生女,老友已棄妻另娶。
那美好歲月中的原配,那青春舊影里的女子,被休遣到哪兒了呢?
俗語說,人生諸相皆為水。
江之污,即心性之污。
河之腐,即時代之腐。
流之枯,即精神之枯。
一個好的時代,必是旭日般的精神加上大自然的“原配”。
(林冬冬摘自《古典之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