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老舍先生有著近九年漫長的海外生活經歷,盡管老爸吃洋飯的年頭不算短,但他是個地道的中國人,有一顆中國心;他是個地道的北京人,他出身于赤貧的勞動人民家庭,以上這些因素決定了老爸對那些優良的中國傳統習俗有濃厚的感情和興致。我兒時家里過年的熱鬧情景就是對此最好的詮釋。
俗語講“二十五掃房土”,我家的房土掃了可不止一天,掃了足有三四天,把全家人累得夠嗆。上吐紀50年代哪兒有吸塵器呀,數九隆冬的,把所有的家具通通搬到院子里,房間騰空后才能“掃房土”。這其中搬書柜是最艱巨的活,書柜太重搬不動,得把書全部取下才搬得動,既麻煩又勞累,還凍人。折騰書柜一向是老爸任主角。老爸一邊親手把書一摞摞取下遞給我們,一邊大聲叮囑著:“挨班兒放在西屋窗根下,從南往北放,千萬別弄錯了。”撣書上的塵土這種細活從來由老爸自己動手,老爸一向嗜書如命,一旦用時找不到,非跟我們玩命兒不可。所以我們每個人都乖乖地聽從指揮,指哪兒擱哪兒,絲毫不敢含糊。
騰空屋子后才正式進入掃房土階段,掃房土歷來都是由媽媽完成,只見媽媽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只露出眼睛,舞動著綁著長棍的大笤帚把房間掃個遍,等塵埃落定后才能進行后邊的工作。
擦玻璃是老爸最拿手的工作,多半是為了調動我們干活的積極性,他總是跟我們叫板,比賽誰擦得最干凈,有一年為此還鬧出一場笑話:那年正值哥哥舒乙新婚燕爾,他們為了上班方便,兩口子住在西郊而沒住家里,周日二人回家恰趕上“掃房土”,于是二人跟著忙活了一整天,晚上臨離家時,嫂子發現自己新的白頭巾不見了,于是大家齊動手,天翻地覆地翻找,真活見鬼了,就是找不著,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見老爸若有所思地發問:“是塊方的嗎?”嫂子答:“是的。”只見老爸迅速從桌子下掏出一塊黑抹布,抖摟開一看,正是那塊“失蹤”了的頭巾,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原來老爸為了和我們比賽,特地找了這塊特別干凈的白抹布——嫂子新的白頭巾。
掃完了房土,后面的重頭戲該是做年菜了。媽媽算是最累最忙的了,她最拿手的菜是“芥末墩”,這種白菜吃到嘴里又脆、又甜、又酸、又辣,別提多爽了!因過年吃葷菜多,所以這種爽口的白菜最受歡迎。媽媽做的“芥末墩?雖稱不上四九城聞名,也算小有名氣,還被友人寫成文章呢。爸爸在客人面前總是含著得意的微笑推薦:“您嘗嘗!”每年的年菜里必得有一種滿族菜——“豆醬”,它是一種把肉皮、青豆、胡蘿卜丁、豆腐干丁、肉丁等放在一起長時間熬制后冷卻而成。“芥末墩”“豆醬”每年都分別做一大盆,現吃現盛,能吃上好幾天。
孩提時我特盼著過年,除了有好吃的以外,還有許多好玩的,這些都深深吸引著我。平時總是忙碌的父母親在過年的短暫幾天才得以休息,一年之中只有這幾天才有機會全家在一起玩耍,多么難得!
玩耍的項目有放鞭炮。我家從來沒放過震耳欲聾嚇人的“二踢腳”,最響的鞭炮要算成掛的“小鞭兒”了,但這種響鞭僅占一成,其余全是各樣的花炮,每個除夕夜必定由媽媽點燃一種大泥坨的花炮,它很大,足有15厘米高,底部直徑足有10厘米,外形呈鐘樣,此花點燃后,花滋得很高且長久,可惜已多年見不到了。記得兒時還有一種叫“耗子屎”的花炮,點燃后盡往人腳下亂躥,我們尖叫著、跳著、跑著,別提多快活了。還有猜謎語。老爸總在年前好多天便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編謎語,然后用毛筆工整地抄在小紙條上,過年時才掛出來,他總是興趣盎然地站在旁邊看著大家猜。我至今仍記得:“今天”(打一國名)——日本,“盼冬天”(打一國名)——希臘。還有用我們名字做謎底的謎語,猜中者有些糖果之類的小獎品。另外是玩游戲。爸爸最愛和我們比賽套圈,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用粉筆在地上畫一道線,離兩米遠處放上套圈用的小木樁子,每個人輪流扔5個圈。我們扔時,他站在一邊全神貫注地查數。等輪到他時,他摩拳擦掌地說:“瞧我的,準贏你們。”只見他彎著腰,把比我們高出不少的身體盡量向前探,把比我們長出許多的胳臂盡量向前伸,嘴里還念念有詞:“你們好好看看啊,一、二、三,扔!”圈從他手中平著拋出,“中了”,每當套中一個,他都高興得不得了,“怎么樣,名不虛傳吧!”每次比賽,差不多總是他贏,樂得嘴都快合不攏了。打撲克也是必玩的一種游戲,爸爸只會玩“捉娘娘”,這是一種帶“進貢”的撲克游戲。有一次,爸爸、媽媽、姐姐和我一起玩,一連幾次我都輸了,當了“娘娘”,就得向“皇上進貢”,就得把抓到的最好的牌送給“皇上”。開始幾次輸了我還不在乎,可是老輸老輸,看到別人當了“皇上”得到貢品后的得意樣,我就有點兒……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爸爸看出我神色有點不對,就急忙向別人擠咕眼兒,使眼色,意思是叫別人讓著我一點,然后回到他屋里拿出他愛吃的金絲蜜棗給我,說:“輸了有獎!輸了有獎!”我接過蜜棗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天,各種先進的科學技術滲透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現代文明極大地提升了人類的生活質量,過年的模式也與時俱進,和兒時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可我判斷不清兩者的優劣,反正每當回憶起兒時過年的情景,心中總會泛起一種溫馨愉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