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詩歌語言凝練、意境深幽、情感熾熱,他以其特有的表達方式為我們帶來詩歌的純凈,在世界文壇獨樹一幟。他至今只寫過兩百余首詩歌,卻讓人無法忽略——他就是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2011年10月6日諾貝爾文學獎揭曉,80歲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折桂。諾貝爾委員會的頒獎詞是:“通過凝練、透徹的意象,他為我們提供了通向現實的新途徑。”對于詩人來說,這份榮譽肯定來得太遲,但似乎也可以不來,因為,他只為詩歌而歌,從不迎合讀者,更不會迎合任何獎項。他只是一位純粹的詩人。
(編者)
不停地涌來。通話期間,能聽見另一個電話在試圖拼命擠入。手機渾身發燙,像發著燒。我給特朗斯特羅姆打了幾次長途,但每次都只有嘟嘟嘟的忙音。2011年10月6日之前,任何時候打電話,電話的另一頭一定都會傳來我熟悉的、親切的莫妮卡的聲音。但眼下……特朗斯特羅姆才是真正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自言自語,看見他正坐在鋼琴前,彈他喜歡的李斯特。
夜已深。我躺在沙發上,聽海頓的交響樂。聽著,想起了特朗斯特羅姆《活潑的快板》的幾句詩:“音樂是山坡上的一棟玻璃房/山坡上石頭在飛,在滾/石頭橫穿過房屋/但每塊玻璃都安然無恙。”這是詩人對音樂的信仰,也是他對詩歌和詩歌價值的信仰。隨著平緩優雅的旋律,我和特朗斯特羅姆四分之一世紀交往的情景一幕幕浮現出來——
歡迎到清凈的小世界來
1987年10月的一天。我坐火車從斯德哥爾摩到他居住的人口不到十萬的小城韋斯特羅斯拜訪他。這是我倆第一次見面。
火車一小時后到了。我下車。還有三五個人也下了車。車站空空蕩蕩。車站盡頭,離我200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穿米色風衣風度翩翩的瘦長男人。那人就是特朗斯特羅姆。我興奮地朝他的方向走去,就像一條霧中船朝燈塔駛去。
他疾步迎上來,和我握手,說:“歡迎到清凈的小世界來!”我喜歡這句話,它讓我放松。我隨即坐上他開的一輛陳舊的灰色沃爾沃小車,直奔他家。
我們穿過市中心的一個廣場,那里,幾塊石板而今刻著他的一些俳句,其中的一首,2009年我參加特朗斯特羅姆專場朗誦會時,在夕陽中默默讀了三遍:
看,我坐成了/一只被拖上岸的小船/我自得其樂
特朗斯特羅姆的妻子莫妮卡已準備好了午餐:一盤烤三文魚,一盤煮土豆,一盤蔬菜沙拉。這是瑞典人招待客人的傳統菜。我們三人坐在陽臺上,邊吃邊聊。我們談到翻譯(我當時譯了特朗斯特羅姆十幾首詩,打算再譯一些,出個選集)。我問《風暴》一詩里的花楸樹的果子(瑞典秋天,街上到處可以看到心臟大小的殷紅果子),能否把它譯成“橘子”,“因為中國讀者恐怕絕大多數都不知那是什么植物”。托馬斯聽了說:“可以。翻譯是再創造!譯者應該享受他的自由。”隨后他說他的朋友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把他“田野上的犁是一只墜地的鳥”翻成了“田野上的犁是一只起飛的鳥”。說完,他大笑起來,臉上洋溢著詭異。我趕緊問:“《半完成的天空》里說:每個人都是一扇半開著的門/通往一間共有的房屋,你這句詩是否受到漢字我們的‘們’啟發,即‘人+門’?”托馬斯沉吟片刻:“這種神秘的經驗,西方的基督教里也有。”話題轉到一個我翻譯過的詩人、小說家,我問:“他的詩你覺得怎樣?”托馬斯用禪師回答弟子的方式說:“他去中國三個禮拜,回來寫了部長篇,如果我在中國三年,我會寫一首詩!”
一首用三年時間寫的詩,一定比一部用三個星期寫的長篇小說要好。這也是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寫得少,但寫得好,讓每首詩都通過詞語的煉金術成為一流產品。也正是由于這一信條,五十年他才寫了二百來首詩,并最終讓諾貝爾給他戴上“通過凝練透徹的意象,他為我們提供了通向現實的新途徑”的桂
我們保持著聯系。1988年,我到瑞典留學。第二年我出版了一本用瑞典語寫的詩集《水中的目光》,引起瑞典詩界的關注。當時我認識了托馬斯的大女兒,她比我小一歲,從事聲樂工作。她建議我下一次出詩集,一定讓他爸爸先過目一下。1999年10月,我的第二本詩集《時間的重量》即將出版。出版前的一個月,我給托馬斯打了個電話。第二天,他開車專程從韋斯特羅斯到我斯德哥爾摩的學生宿舍,來看我詩集的第一稿清樣。他幫我修改,更換詞語,為了節奏,把單數改成復數,把不定冠詞改成定冠詞等等。
整整一下午,我倆坐在12平方米的簡陋的小屋里:當溝通遇到障礙時(當時我的口語還不允許探討問題),托馬斯就用筆在紙上涂畫起來:“這句‘我路過一棵倒下的樹’,你用的是/fallet,/fallet是自己倒下的意思,你的詩中樹好像是在砍伐后倒下的,這時,就應該用fallet(被砍倒)。”他說著,寥寥數筆便在紙上勾出一棵樹,一把卡在樹軀中央的鋸子。顯然,我的瑞典文受著漢語思維模式的影響。漢語里,“倒下”可以是主動的也可以是被動的,就像“鳥”可以代表一只鳥,也可以代表一群鳥。我臉刷地一下紅了,想到剛才還在為自己爭辯。天很快黑了下來。我留他吃飯,但他說他必須趕回韋斯特羅斯,一個美國詩人要拜訪他。他拿起那件米色風衣。走出了讓我顯得有點低矮的學生宿舍門。
刪掉“一只發光的瓷器”
二十年一晃過去。2007年5月,我把我寫母親的第六本瑞典文《源》給他看,他注意力留在那首《無名》上,他讓我念:
我登上去紐約的飛機/你躺在醫院的床上,不動/空間在蒼蠅的嗡嗡聲里抽縮/我坐輪船去克雷特島/你坐在窗口,望著風中的柳樹/洶涌的波濤推著你向
前/我在盧浮宮迷路/你含笑著走來/一
只發光的瓷器
托馬斯聽了后,用左手指著稿子的最后一句,搖頭說了一聲“不”。我帶著二十年前學生宿舍里的困惑看著他。坐在一旁的莫妮卡說:“托馬斯的意思是把最后一句刪掉。”
我沒刪。我認為少了“一只發光的瓷器”,就少了母親這個象征含義:文化、母語等等。但今天,2011年,我會接受大師的意見一一拿掉那一句,整首詩才會變得更空靈,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想象余地。
2008年,市圖書館為我安排了一場朗誦。我到時,發現托馬斯和莫妮卡坐在第一排的觀眾位里。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我并沒有通知他們我有朗誦。
四分之一世紀的交往,讓我幾乎變成了托馬斯家里的一個成員。
2001年,兒子西蒙一歲,在教堂舉行洗禮。托馬斯也來了。他抱著西蒙坐在輪椅上,像抱著朗誦會后別人給的花束。他抱了足有十分鐘!我因忙于照顧一百多位客人,沒顧得上拍照。這一情景,我覺得,比抱著基督的圣母瑪利亞美多了。它出人意料,就像托馬斯的詩歌中的意象和比喻。大師臉上洋溢著慈愛的微笑,就像《冰雪消融》那首詩的意境。
每次中國詩人來瑞典,我都把他們介紹給托馬斯。而大師也總是每次都熱情地接待他們,請他們吃飯。“我們帶什么禮物?”他們問。“給老頭帶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就行!”我說。2008年嚴力和麥城去了。2009年8月王家新、藍藍、沈奇、趙野去了。2009年10月潘維和陳東東去了。潘維給托馬斯念了自己的一首詩,托馬斯點頭稱好。2011年李占剛、黃禮孩、萊耳、橋、張凌凌、王偉紅。最后四個是女人,她們吃完莫妮卡做的豐盛的午餐,便樓著老頭拍照。托馬斯笑得像一個吃生日蛋糕的男孩,“托馬斯很少這樣開心!”莫妮卡說。
(選摘自《南方周末》第1 4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