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個篾匠。在一個名叫芳村的鎮子里開了一家竹器鋪,用從山上砍下來的毛竹,制作成竹椅子,然后賣給四村八鄉的人們,維持自己一家人的生計。
祖父十三歲跟著師傅學篾匠手藝,三年后出師,獨自撐起那個竹器鋪。一晃眼,六十年的光陰就消逝了。那一年,祖父七十六歲。
在鎮子里,還有一家竹器鋪,它是由祖父的同門師弟張老倌開的。張老倌與祖父同歲,比祖父晚進師門兩個月。只是,祖父的竹器鋪開在鎮子的東頭,而張老倌的竹器鋪開在鎮子的西頭,加上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喜歡使用便宜而又實在的竹器,因此,祖父和張老倌雖是同行,卻沒有相互排擠,他們各做各的生意,相安無事,平日里。還時有往來。
祖父給我的印象,除了吃飯和睡覺,一天到晚,都是蹲在他的竹器鋪里,用一把鋒利的篾刀,將一根根的毛竹,經過砍、剝、削、切等工序之后,一把散發著毛竹獨有清香的椅子,就有模有樣地出現在了人們的眼前。在祖父的生活中,除了干活,還是干活。
而張老倌并不這樣。每天,張老倌只做兩把椅子,然后就換了衣裳洗了手,泡起一壺茶,坐在他的竹器鋪里,一邊慢慢地品,一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或者去鎮子上的茶館,與人打上幾手紙牌。到了中午和晚上,會有滋有味地喝上幾杯酒。
有時候,特別是在一些慵懶的下午,張老倌會背著手,從鎮子的西頭踱到鎮子的東頭,走進祖父的竹器鋪。與祖父嘮叨上幾句。而這時候,祖父仍然沒有停手,繼續做著活兒。張老倌搖搖頭說:“人活一輩子,應該享受時也得享受,人活得再長久,活兒就有多長久,永遠干不完。”祖父還是埋頭苦干。張老倌覺得無趣,快快地離去了。
祖父在進入七十八歲之后。突然之間病倒了,再也拿不動篾刀。干不了篾匠活兒了。而這一年,張老倌也將他的竹器鋪關了,開始頤養天年。
有一天。張老倌拎著幾斤柿餅來家里看望祖父。祖父終于有時闖跟張老倌嘮叨了。張老倌說:“你是讓活兒給拖垮的,一輩子都這么勞苦。到頭來想想,不值。”祖父笑笑,說:“你家幾個子女?你一天做幾張竹椅子?”張老倌說:“我一兒一女。一天只做兩張竹椅子,一張竹椅子養活一個,不貪多。”祖父說:“我兩兒兩女,一天做四張竹椅子,一張竹椅子養一個。要是我像你一樣。一天做兩張竹椅子,有兩個就得餓肚子。”祖父喘了口氣,接著說:“我咋就不值了?值,我一生活了你的兩輩子。”說罷。祖父臉上露出了那種欣慰而又狡黠的微笑。
十天后。祖父離開了人世。兩個月后,張老倌也無疾而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