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是用來陪伴的

素貓

1

那天，我出差從北京回廣州，飛機在長沙中轉。傍晚時分，長沙暴雨如注，飛機遲遲不能起飛。我決定回家看看媽媽。

晚上10點到家時，怕媽媽睡了，我直接掏出鑰匙開門——2005年，去廣州工作之前，媽媽特地囑咐我要帶上家里的鑰匙，她說人在外面漂著，有把家里的鑰匙，心里踏實。

推開門，我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幅景象——房間里沒開燈，電視屏幕上只有雪花在閃動。媽媽蜷縮在沙發上，腳上的拖鞋掉了一只，還有一只半掛在腳上。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墻壁上那只老舊的石英鐘在走……

我吸了一下發酸的鼻子，她驚醒過來。看到我，她又錯愕又高興，接著慌里慌張地趿上拖鞋，走過來接我手里的東西。

有些疑問溜到了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就在我上飛機之前給她打電話時，她還興高采烈地說，她今天剛去泡過溫泉，晚上準備舒舒服服睡一覺。很明顯她沒去泡溫泉，是沒成行，還是根本就沒有這個計劃？

2

爸爸患肝癌去世后，我不顧她的勸阻，把她接到廣州住過一陣。那時候，我跟男友肖勇戀愛一年多，租住在天河區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里。

我們工作都很忙，沒法經常陪媽媽，所以我特地裝了有線電視，還硬塞給她500塊錢，讓她去跟小區里那些老太太們一起搓搓麻將。

有天下午，我采訪時崴了腳，請假回了家。剛走到小區的小花園，就聽到一幫老太太把麻將搓得嘩啦響，我想，媽媽這下找到組織了！我轉頭望過去，卻看到媽媽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排椅上，離她三四十米處，那幫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太正在用粵語說說笑笑。

我走上前，拍拍媽媽的肩，這才發現，她懷里正抱著爸爸的遺像。我想說點兒什么，但話卻卡在了喉嚨里。從那之后，再有需要加班的采訪，我盡量請假，但請假的結果是，我的收入也從七八千元一下子減到了2000多。發工資的那幾天，肖勇有些不開心，因為他想兩個人趕緊攢錢，買了房子好結婚。

也許媽媽看出了我們之間的矛盾，一周之后，她回了老家，臨走前還給了我2000塊錢，我給她的500塊錢就在里面，原封未動。

自打從廣州回去，她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電話打過去，不是和朋友在附近爬山，就是正在朋友家聚餐，又說要跟隨區里的老年模特隊去大連表演。她說這才叫如魚得水，在廣州人生地不熟，但是在老家，有她交往了大半輩子的親友。每次聽到她在電話里快活的語氣，我的心一下子就晴空萬里。

可是，在這個大雨滯留的夜晚，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媽媽的生活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嗎？

3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我最愛的牛肉粉已經放在桌上了。我吃飯的時候，她給我打包，帶了好多我愛吃的土特產。出門時，她說：“不送你去車站了，今天我約了老朋友們去跳舞。”

我拖著行李箱走到樓下，回頭看了看樓上的窗戶，媽媽正站在窗戶邊注視著我。看到我轉身，她趕緊擺手，示意我快走，接著她轉過身，離開了窗前。我走了十幾步，再回頭，卻又看到她站在窗前眼巴巴地看著我。這次，我朝她擺了擺手。

9點多的時候，媽媽從小區里走了出來。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和人群，我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是的，我沒走，我想弄明白她的一天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10點，她去了菜場，轉了大半天，最后只買了一小把青菜。出了菜場，她徑直去了江堤公園。媽媽坐在江邊的木凳上，看著老年舞蹈隊的人跳舞，偶爾逗逗路過的小狗小貓，或者和推著嬰兒車的老大媽搭上三言兩語。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傻！家里的幾門親戚早隨兒女舉家遷走了，她工作幾十年的廠子倒閉后，幾個要好的同事來往得越來越稀。我怎么會輕易相信她描述的那些滿滿當當的生活呢？

下午1點多，公園里人漸漸多了起來。這時媽媽終于起身，徑直走到公園角落里的一個女人面前，然后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絮絮叨叨地說開了。女人腳邊立著一個小紙板，我悄悄走近些，上面寫著“陪聊天，一小時15元”。

4

原來媽媽向我描述的那些充實幸福的生活全是假的！

我疾步走到媽媽面前，剛喊了一句“媽”就泣不成聲了。我塞給那女人20元錢，拽著媽媽就朝家里走，一邊走一邊哭，她有點兒手足無措，慌亂地解釋著。

我陪她去菜市場買了菜，挽起袖子下廚房，做了她最愛吃的梅干菜扣肉，又溫了一壺老酒，我們面對面喝著。墻上的鐘依舊滴答滴答地走著。這一刻，我恍惚覺得，我和她，就像是站在時間的兩頭。我正年輕，她卻已經老去……

那天晚上，我陪她坐在沙發上翻舊相冊，一張又一張地，跟她回憶以前的事情。她睡著后，我偷偷打電話訂了機票。我決定不再讓她一個人待著，以后的日子我們要在一起度過。

當天晚上我就收拾好了。第二天，她一萬個不愿意隨我走，怕我忙，怕肖勇不高興。但最后還是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跟我上了飛機。飛機舷窗外的天藍得很，媽媽靠在椅背上，安靜地睡著了。

我期待著即將在廣州開始的新日子，我要和她在一起，一起經歷，一起生活，把那些流失的時間一點點找回來。

（小司摘自《女報·生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