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狼

蔡駿

狼

我很孤獨(dú)。

人類極端仇恨我，但我并不仇恨人類。我所做的只是自然法則規(guī)定我必須要做的罷了。我吃羊，難道人類就不吃羊嗎？

不可否認(rèn)，我是嗜血的，我無情地咬住羊或是人的脖子，咬斷他們的咽喉，從這里吸干他們的血，然后再一口一口地撕扯他們的肉，用舌頭舔凈他們的骨頭。可并不能因此而判定我有罪，因?yàn)槊總€生命都有權(quán)利生存，我只有這樣才能艱難地生存下去，就像羊必須吃草，牧羊人必須吃羊才能生存一樣。

但我并不因此而快樂，還是那句話，因?yàn)槲夜陋?dú)。

牧羊女

我第一次來到這片草原，我和我的二十只羊羔都被草原的美麗所打動，我支起了帳篷，決定在此地放牧。奇怪的是，雖然這里水草豐美，但附近的牧羊人卻屈指可數(shù)。

現(xiàn)在我看到一個獵人騎著馬來了，他背著巨大的弓，插著箭。他有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他向我微笑著。他告訴我，這一帶常有一只兇殘的狼出沒，要我多加小心。他的舉止得體，聲音富有磁性，尤其是他善意的微笑，讓我有了一種安全感。

狼

我不能攻擊新來的牧羊女，盡管這很痛苦。這是有原因的，自從發(fā)現(xiàn)她以來，這個原因就深深地糾纏在我心底，讓我痛苦萬分，但我不能把這個原因說出口，我不能。

我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那年輕的獵人，他已經(jīng)追逐我很久了。他害得我四處飄零，每次出擊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他的馬蹄聲從我身后響起。現(xiàn)在我偷偷地觀察著他，他采了一束花，獻(xiàn)給了牧羊女，牧羊女很高興，她笑的樣子很美。我想，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啊。

我很孤獨(dú)。

牧羊女

一個月過去了，我和我的羊沒有遭到過狼的攻擊，也許是它害怕了。有時我放羊放得遠(yuǎn)了就會發(fā)現(xiàn)狼的腳印和狼糞，這證明它仍在附近活動，所以我還是要提高警惕。但好在年輕的獵人常來看我，他送給我一張弓和十支箭，還教了我許多對付狼的辦法。他對我很好，有時我真想讓他在我的帳篷邊扎下帳子，不要再四處漂泊了，但是他卻說一定要?dú)⑺滥侵焕牵@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與幸福。

今晚，我夢見了他。

狼

天哪，我已經(jīng)好久沒吃過東西了。我饑腸轆轆，全身乏力，行動緩慢，眼冒金星，我恐怕活不過今晚了。這一帶方圓幾百里內(nèi)的牧民都被我嚇走了，只剩下那新來的牧羊女和年輕的獵人。我說過，我絕不會去攻擊她和她的羊的，我更不敢到獵人的面前去送死。有好幾次我離牧羊女的羊很近了，我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這些羊，甚至她，像以往那樣，撕裂羊羔的喉嚨，但是我忍住了，我強(qiáng)忍著饑餓離開了羊羔們，我明白這是違反了我的本性的，但我必須要忍耐。

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因?yàn)槌圆坏窖蚝腿耍浇囊巴谩ⅫS羊，甚至小小的土撥鼠都已經(jīng)被我饑不擇食地吃光了。我決定吃草，做一件違反自然法則的事。我低下了頭，可我鋒利的牙齒只適合咬斷別人的脖子，而不適合啃咬和咀嚼，我只能囫圇吞棗地一口咽下。雖然，青草帶著草原的芳香，可是我的食道與腸胃早已習(xí)慣了消化葷腥的血和肉，草在我的胃里，接觸到我的胃液反而膨脹開來，難受得我滿地打滾，我“哇”的一口就吐了出來。

我吐了無數(shù)遍，又硬著頭皮吃了無數(shù)遍，我的腸胃開始消化了，我第一次排出了帶有草原芳香的狼糞。

我就這樣茍延殘喘地活著，雖然我靠著不可思議的吃草方式維持著生命，但畢竟我是一只嗜血的狼，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也許我活不了多久了。

獵 人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愛上了牧羊女，她的美從第一天起就抓住了我的心。而她似乎也對我頗有好感。

草浪卷過馬蹄，風(fēng)卷起了她的頭發(fā)。然后，我們在荒無人煙的大草原深處盡情地快樂。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和她都沉入了夢鄉(xiāng)以后，一聲凄慘悲涼的長嘯把我們驚醒了。又是那可惡的狼嗥，狼站在山岡上，眼中放出可怕的綠光。它向我們沖過來了，我的弓箭呢？我手忙腳亂地尋找我的弓，而牧羊女在我身邊不停地發(fā)抖。來不及了，它沖到我跟前了，我太大意了，我們完了。它突然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我和它對視著，我們都曾要竭盡全力地殺死對方，現(xiàn)在它贏了。它一定一直在跟蹤著我等候著時機(jī)，它太狡猾了，我認(rèn)輸，我絕望地看著它。它好像比過去瘦弱了許多，在我們的身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出乎意料地，它掉頭就走了，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見它流淚了，牧羊女輕輕地說。

不可能，你一定受刺激了，我還從來沒聽說過狼會哭。它也許已經(jīng)吃過晚餐了。

狼

我見到了一只我的同類。它健壯而年輕，它的身上殘留著血的味道，就像當(dāng)初我剛來到這里一樣。它對我的落魄感到吃驚。

它到了牧羊女的帳篷前，悄無聲息地繞了一圈，甚至連羊羔們都沒有驚動。它就像我過去那樣，身手敏捷，干凈利落，兇猛地向羊羔們撲了過去。它一只一只地咬開了羊的喉嚨，并不是拖走了慢慢吃，而是吸干它們的血，這種獵食的方法我早已不用了，因?yàn)檫@過于殘害生命，根本就是一種浪費(fèi)。等它無聲無息地吸干了二十只羊羔的血，竟似乎還不滿足，把頭探向了帳篷之中。

我該怎么辦？

獵 人

天哪，羊羔全死了。牧羊女，牧羊女。我沖進(jìn)了帳篷，帳篷內(nèi)一片狼藉，牧羊女躺在地上，此外還躺著兩只狼。居然是兩只，沒想到這畜生還請了幫手，一定是分贓不均自相殘殺的。

牧羊女，她還活著，奇怪的是，她全身沒有任何傷口，恐怕是嚇昏的，我掐了她的人中，她開始緩緩地醒來了。那只我從沒見過的較壯的狼已經(jīng)死了，脖子幾乎被咬斷了。而原來的那只我所熟悉的狼還有一口氣，奄奄一息，渾身是血，四條腿斷了三條，眼睛瞎了一只，還有一只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它的背脊、腰腹等多處都受了重傷，皮毛撕爛了，白森森的肋骨歷歷可數(shù)。我現(xiàn)在必須要?dú)⒘怂鼘?shí)踐我的誓言，我看著它僅存的一只眼睛，渴望似的盯著我，仿佛有什么要說出口，但它必須要死，我拔出了匕首。

狼

我快死了，沒想到食草度日、虛弱不堪的我拼盡了全力居然能殺了那身強(qiáng)力壯野心勃勃的家伙。現(xiàn)在，我的心跳越來越慢，我該平靜地死去了。牧羊女看來快醒過來了，年輕的獵人也來了，他充滿仇恨地看著我，他拔出了白晃晃的匕首。年輕的朋友，雖然我們曾經(jīng)是死對頭，但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恨你，我只希望你的匕首別插進(jìn)我的心臟，請保留我的心臟。

匕首送入了我的咽喉，我最后的一點(diǎn)血向外噴出，我的靈魂隨血而高高升起。

尾 聲

現(xiàn)在尾聲由我來說。

獵人把牧羊女救醒，他們決定永遠(yuǎn)在一起。而獵人為了實(shí)踐他的誓言，把原先的那只狼扒了皮，抽了筋，骨頭砸碎，肉與內(nèi)臟都投入了鍋里煮熟了吃。令他驚訝萬分的是狼的胃里裝滿的居然全是草，和羊的胃一樣。但更奇怪的是狼的心臟卻始終沒有煮熟，最后那顆完整的狼心被放在牧羊女的面前。

狼的心突然用人類的語言對牧羊女說——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