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這首鐘梅音作詞、黃友棣作曲的老歌《遺忘》,唱出面對傷感的過去,無計可消除,只求遺忘的渴望。然而若無法遺忘,只能設法療傷,讓傷口結痂。對寫作者來講,或許“傷痛書寫”是最好的模式。
都說寫作如同宗教的告解,自有療效,但賴香吟在摯友邱妙津自殺后,身為幸存者兼其遺稿的托孤者,事件之后,她陷入不能寫作的失語狀態,形同繳械,將近二十年來,在心靈煉獄里輪回,情何以堪?直到今年,終于掙脫出來,完成《其后》這本告別之書。
賴香吟在書里對寫作諸多質疑。
小說中,邱妙津化身為五月,敘述者(賴香吟)如此看待五月的寫作:“如果透過寫,梳理了內心的糾結,原諒了傷害,她是有可能打破桎梏,穿跨到下一個階段的。”他們彼此承諾:“寫,然后活。”
這分期待落空了,五月(邱妙津)寫完《蒙馬特遺書》后自盡,有人附會以身殉文學的浪漫想象,賴香吟認為,其實這本遺書“充滿了求生的努力”;寫作,是要走過死亡的關卡,而不是寫完即功德圓滿,可以尋死。
寫,未能解脫。結果是,摯友寫完之后死去,而存活者自此不能寫了。
此后一二十年,漫漫長路,水里來,火里去,終于領略,無從閃避,唯有直接碰撞,正面凝視,寫下摯友自殺之前與其后,創傷才能徹底復原。小說細述致力回到寫作者位置、宛如努力求生的曲折掙扎,其中之頓挫,讓作者留下這樣的語句:“有些時候,寫作未必有用,甚至更糟。”“寫作未必痛若,寫作生活則多半痛苦。”
也因此,賴香吟一下筆就充滿無力感。首先是“一個人如何去描述一個人?有必要嗎?有權利嗎?”的為難猶疑;其次是“五月形象籠罩住我,文學上,我失去了自己的角色,成了一個關系人,作品不分青紅皂白地都被做了關于五月的聯想與影射……”的無可奈何。如何獲得重新詮釋的能力,找到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語調發聲,是當務之急。賴香吟最后以小說敘事手法,轉換語言、敘事人稱與文體等方式,敘述這段經驗,并且借用小說被視為虛構的特質,承載被指指點點、對號入座的尷尬。是以《其后》不能簡化為悼亡之書,不是回憶錄,更非傳記,即使因書寫而療愈,也難以歸類為療愈系小說。但作品的屬性,向來留給評論界與讀者去傷腦筋,不論外界如何解讀,這部小說都是賴香吟不能不去處理的作品。亦即作者所云:“有些東西沒寫,還真到不了下一步。”
“其后”此書名,一方面回顧那晴天霹靂的一天之后年復一年孤寂感漫天而來的情緒,一方面又有告別過去,宣示“從今而后”向前走的意味。賴香吟終于漸漸掌握到書寫形式與彰隱之間的分寸拿捏,在距離前一部小說十二年之后,寫出長篇小說《其后》,向死亡告別、與書寫和解。書的調性也由預想的追念憶舊,升華到理解與拆解死亡這個更大的主題。整部小說摹寫面對死亡的震撼與傷痛,從好友到父親先后過世,賴香吟見識到肉身脆弱,死亡真正存在的狀態,“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的震撼與傷痛,彌漫開來。透過書寫,對生死大事質問、思索,并征引諸多自殺的作家對死亡的態度,經過反復提問、拆解,很多年不敢面對的,終于借著寫作正視,而完成延宕已久的作品。
不過,賴香吟也明白指出,關于同志書寫,應該不是這本書的出發點。雖然小說以邱妙津之死為軸心展開,透過此書,我們也清楚可見同志運動這幾年的進展。早期社會對同志議題普遍避諱,即使文學作品以同性戀為主題,論者往往避重就輕,不愿正視這一部分。《童女之舞》參加文學獎比賽時,多位評審把蕾絲邊的感情狀態,界定為女生相處常見的模式;若干論者談《孽子》也有意無意地略過同志情欲,而強調文本所延伸出來的家國寓意。而對《孽子》內容更大的污名化,莫過于把(男)同志尋求認同、渴望慰藉的行為,視為金錢交易。古繼堂撰寫于1980年代的《臺灣小說發展史》,提到新公園暗夜里同志搭訕邂逅時,多次徑以“男妓”一詞稱之,且批評他們“犯罪”、“賣淫”、“最齷齪的勾當”。筆鋒一轉,不忘倒打“美帝”,說:“他們(同性戀者)不是孤立的,而是帶有國際性的。和臺北的新公園相對照,相呼應的是美國紐約的中央公園。”于是小說中的王夔龍,便成為“勾通臺北和紐約的國際男妓。”從這個角度來看,緊隨《其后》出版的《人妻日記》,便格外有意義。
陳雪與更早的許佑生一樣,都是公開同志身份且舉行婚禮的作家,雖然未獲法律認可,卻是同志平權運動的一大步。陳雪在Facebook書寫,大方“曬恩愛”,所寫的家居生活和異性戀家庭一樣,有良好互動,也有爭執,酸甜苦辣雜陳,陳雪寫來語氣輕松,態度平實,那份自信的堅定,以及小兒女的嬌憨,一洗一般印象中同志書寫的抑郁悲情,貼文以來,點閱人數甚多,集結成書,銷售成績不弱。
從《孽子》到《人妻日記》,出版相隔三十年,同志運動雖仍有進步空間,但進展幅度不小,可惜邱妙津留得身后名,備嘗生前苦,來不及享有今日的成果。這種苦,賴香吟多處描繪且多所喟嘆,反復以假設句型設問:如果,如果五月還活著的話,未必如今日知名,卻可能寫得更多,觸及更多主題:“可能為后來不斷又不斷的自殺事件黯然神傷,然而也有可能,后來的自殺一件一件都不會發生。”“那些折磨她的,在今天,根本都不是問題。”
盡管如此,全書最重要的,還是這一句:“所以,這并不是一本關于五月的書,而是關于我自己,其后與幸存之書。”這是作者精確的告白,也是得以終卷的心境調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