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父親一輩子活在莊稼和青草之間,他常在鋤豆歇晌的間隙,一邊抽著煙袋,一邊用手點著地邊的一片青草說:“有老子在,你休想擠進去!”而那些草呢,仿佛和父親一樣,也是天生的倔脾氣,只要不被父親鋤斷根,就會趁著連陰雨天,側起身子,成群結隊地擠進豆地,驕傲地搖起綠旗,向著父親示威。于是,只要天一放晴,父親就會重新扛起他閃亮的鋤頭,和草斗起來。就這樣,草身上常留下父親鋤刃切開的傷口,父親身上也常沾有難以清洗干凈的草的汁液。
父親鋤草的武器是鋤頭,而割草的工具卻用大刀。大刀俗稱刀片,其身長尺余,寬有三寸,薄如錢唇,鋒利閃亮。使用大刀要有刀架,刀架是一根丈長的木棍,外帶一塊九寸長兩寸厚的木板構成。制作刀架,先在木板的邊緣,每隔寸遠釘下七八枚蝌蚪形狀的釘子。當蝌蚪的尾巴釘進木板后,要將蝌蚪的身子慢慢彎下來,俯向木板,中間留有刀片寬厚的空隙,最后將裝上蝌蚪卡子的木板,釘死在木棍的一頭,其與木棍的夾角有一百度。使用時,將磨快的刀片塞進蝌蚪卡子里,刀刃正好從木板下突露出半寸,陽光下寒光閃閃。這種大刀是淮北平原上收麥子專用的工具,其使用起來真正體現出了大刀闊斧的剽悍之氣。想想看,一塊幾百畝的麥地里,幾十個彪形大漢,右腋下夾住刀桿八尺處,雙手一前一后握住刀桿,端平刀身,從右到左,“唰”地一聲,一道五尺寬的麥浪就呈弧形倒下來。刀鋒過處,不僅沒有站棵,而且麥子自然積聚成嶺,麥茬緊貼地面,比鐮刀割得還短。其動作酣暢淋漓,其場面熱烈奔放,讓人嘆為觀止。現在,父親使用這種大刀來割草,只在木板上方再裝上一個月牙形的小簍筐,就可以將刀片割下的青草隨時帶到刀片的停止處,積聚起來。父親之所以不用鐮刀割草,是因為他割草大都是在收工后進行的,用鐮太慢了。
那時候,生產隊里敢用大刀割草的沒有幾個人,因為草比麥子矮多了,使刀一要端平,二要恰到好處地控制高度。倘若把握不住火候,刀片不是從草尖上一帶而過,就是砍到地面。父親是大刀高手,他用大刀割草大都選擇在溝畔。先用刀桿的另一端,挑去溝畔的碎磚和凸起的土塊,然后屏氣凝神,讓刀鋒順坡而下,腰部暗暗用力,協助雙手,保持刀鋒平衡。收刀時,微微向上一帶,一撮碧綠的青草便堆在那兒了。父親割過草的溝畔,就像是剛割過的韭菜地,光溜溜的一片。茅草、巴根草、狗尾草、鷹抓草、荻草、紅梗蠶草、綠梗蠶草……一律被貼著地面削去,只剩下冒著水滴和綠汁的根叢。不到十幾分鐘時間,父親就會割下一筐青草,用刀桿撅著,一邊唱著《摘石榴》的民歌,一邊搖搖擺擺地往家趕。父親割的草既沒有根,也沒有泥,純粹是草的莖葉。牛馬喜歡吃,麻臉的飼養員也喜歡要。
莊稼中,能用到鋤頭來除草的只有大豆、玉米、綠豆、雜豆、豇豆、山芋、芝麻和高粱。小麥出生在深秋,那時的草兒怕冷,不敢出來,等到春天它們醒來時,小麥已經起身分蘗,完全蓋住了地皮。玉米和高粱只要初夏鋤一遍就行了。真正進入夏季,這姊妹倆已經飽飲陽光雨露,蓬勃而起,將草嚴嚴遮住,讓草根本無法與自己爭奪空間了。需要鋤兩遍的莊稼主要是大豆,因為其生長期主要集中在七八月份,而此時的各種草類也紛紛張牙舞爪地冒了出來。紅梗蠶草最多,它的根系短且發達,專門與大豆搶奪地表的水分和養料。對付這些無賴,父親自有辦法。他鋤地時不僅將其鋤起來,而且還用鋤尖將其根部上翻,敲去泥土,暴露給太陽。這樣,只要一個晌午暴曬,紅梗草便魂歸西天了。有的人圖省力,鋤地時或者只刮掉了紅梗草的莖葉,或者只鋤斷紅梗草的根系,而不將其翻過來。陽光下,這些受傷的紅梗草雖然也面黃肌瘦,但就是不閉眼。只要一接上天雨,它們馬上就會活過來,開始向大豆反攻倒算了。
大豆的身邊,蘆葦和荻草父親是不鋤的。他有一句口頭禪:“蘆荻棵里好黃豆。”我不信,同樣是草,而且蘆葦和荻草長得比大豆都高,怎么會是大豆的朋友呢?!父親從不向我解釋個中原委,只有到了大豆收獲的季節,他才愿意帶我找到有蘆葦和荻草的豆地,讓我實地考查驗證。我發現生活在這兩種草身邊的大豆,不但桿高莢密,而且籽粒豐滿。父親見我滿臉疑惑,便笑著解釋說:“草類和人類一樣,并不都是壞蛋。這兩種草根扎有二尺深,不但不和大豆爭奪地表水分和養料,而且還會把從深處吸收上來的好東西分給大豆一部分呢。倘若遇到大旱天氣,別的地方都干得冒煙,可有蘆葦和荻草的地方還會濕潤潤的,大豆自然就‘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鋤禾的農活中,鋤芝麻最能顯現出一個人的鋤技。淮北平原上的芝麻大都是麥茬芝麻,此時草也長得旺盛。常常是芝麻尚未出土,草就將地盤占下了。明明是一塊芝麻,可遠遠看過去,卻像是一片青草。用父親的話來說,是青草要吃芝麻了。鋤芝麻是細活,別人都不敢用鋤頭,害怕把芝麻和雜草一起鋤掉,只能蹲下身子用手薅。只有父親和少數幾個老年人敢使鋤頭。那芝麻是人工撒種長成的,剛剛鉆出土,有的地方苗稠,有的地方苗稀。鋤者在鋤的過程中,既要將多余的亂苗和雜草鋤去,又要掌握好鋤刃的方向,以防止把苗稀地方的幼苗再鋤掉了。父親先選好一空白地方站定,時而將鋤仄身運刃,時而將鋤側立旋轉,翻花躍肘,扭腕傾身,那鋤好像是長在父親的手上似的,想怎么使喚就怎么使喚。鋤過處,土翻浪華,草倒苗立。父親常常以選定的著腳點為圓心,以鋤桿加上手臂的長度為半徑,前后左右鋤出一輪美麗的圓形后,這才向前邁出圓圈,重新下鋤。芝麻地鋤完了,父親再站在地邊,把剛才的腳印再松松土。這樣,整塊芝麻地里,你根本看不出有人進來過,但地已被鋤過一遍了。過了一個晌午,草倒苗立,一塊像模像樣的芝麻地便生動地顯露出來了。
責任制實行后,拖拉機逐漸替代了耕牛,豬的飯食也由原來的糠糟變為飼料了。父親的大刀落伍了,偶爾用上一次,割回的青草卻晾曬在臺坡上,排不上用場。大刀用不上,鋤也要退休了。好多人家都使用除草劑除草。幾桶藥水噴灑下去,那些趾高氣昂的草便由青變黃,由黃變褐,一命嗚呼了。可父親在使用過一季除草劑后,卻說什么再也不愿使用了。他說:“除草劑簡直就是核武器,這樣下去,草一定會斷子絕孫的!再說,地哪有不鋤之理,鋤地不僅是除草,更重要的是松土,包涵水分!”父親對草的這種態度轉變,簡直讓我驚愕,他竟然還說,沒有草的莊稼根本不叫莊稼。要知道,就是那些草,讓他一輩子汗滴禾下,曝曬荒野。現在怎么突然就替草說話,站在草的一邊了呢?!幸好,六十五歲以后,父親不再下田了,我們也聽不見他絮絮嘮叨的關于草的話題了。只有到了星期天,父親才會逮到機會,帶著我的孩子到田里辯草。孩子不認識,他就一棵一棵地教:“這是茅草,初春的花穗可以吃;那是巴根草,根鮮甜;狗尾草可以編小兔子;鷹抓草一身香氣,比你爸身上的酒味好聞多了……”父親向孫子介紹著各種各樣的草,就像是介紹著他一輩子熟識的好多朋友。此時,他年輕時對草的敵意,早已蕩然無存了。
今年春節回家過年,我帶著孩子去麥地里看望父親。離老遠,我就看見父親的墳頭上長滿了茅草,像是一叢白發。我不由悚然一驚,難道是父親早已明白了自己最終不是草的對手,才在年老的時候改變了對草的態度了?雖然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草木能歲歲枯榮,而人卻只能化作清風,零做泥土。這可能就是父親老年對草產生敬畏心情的真正原因吧。我燒完紙錢,再一把火燒掉了父親墳頭上的茅草。我想明年春天,只要我拔起父親墳頭上一棵新生的茅草,就一定會帶出父親一縷溫暖的鼻息,就一定會再次聞到他老人家身上散發出來的青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