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在紀念中央文史研究館成立六十年周年的座談會上,溫家寶總理和國務院參事馮驥才先生共同對話古村落保護問題,我在網上讀到“溫家寶同馮驥才對話古村落保護”這條新聞。古村落保護是我很感興趣的話題,在蘇州生活這么多年,除了古城之外,如何保護古村落也是官方和民間關注的問題。蘇州城外的陸巷,便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村落,電視連續劇《橘子紅了》有很多場景便是在陸巷拍攝的。我到過蘇州別的一些古村落,衰敗的也不少。大學畢業后,有幾年常帶學生到鄉村社會實踐,古村落的面貌大致還在,多少年以后我重新返回曾經住過的幾個村子,早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或則蕩然無存。我不想用“傷感”這個詞表達我的失落,對于我們曾經擁有的生活史、生存方式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化,對于我們今天和未來的生活究竟具有怎樣的價值,恐怕已經到了必須認真對待的時候了。我甚至認為,古村落的保護,幾乎不能用“亡羊補牢”的方式處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馮驥才先生在座談會上說:“今天我特意選擇古村落作為交談的話題,是因為這件事有強烈的時間性,因為五千年歷史留給我們的千姿萬態的古村落的存亡,已經到了緊急關頭。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書,可是沒等我們去認真翻閱它、閱讀它,在城市化和城鎮化的大潮中很快消失不見了。最近,我們對山東地區古村落做了一個調查,調查以后的結果非常吃驚,現今一座完整的原真的古村落也沒有了。能想象齊魯大地上找不到古村落嗎?”馮先生的這一發言,是他長久以來保護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一以貫之的想法。我注意到,新聞稿中寫到的溫總理對馮驥才發言的反應:“馮驥才提出的問題,引起了溫家寶的深思。他邊聽邊認真記錄,還不時緊鎖眉頭,好像在為古村落的遺失而焦慮。”對文化遺產的狀況,不必說像溫家寶總理這樣的大人物,如我這類升斗小民的眉頭也是緊鎖的。關于古村落保護問題,溫家寶總理直指三點要害,其中第一點說,現在有些地方不顧農民合法權益,搞強制拆遷,把農民趕上樓,丟掉的不僅是古村落,連現代農村的風光都沒有了。農民失去的是土地,這件事情遠遠超過文化的保護。按照習慣說法,古村落保護問題已經受到中央領導高度重視了。
總理所批評的“把農民趕上樓”的現象,在我老家也不是新鮮事。據說為了建設新農村,農民都要集中居住到準備新蓋的樓區,原有的村落拆遷夷平。這確實不只是古村落保護問題,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從此不在腳下。馮驥才先生在新作《一個古畫鄉的“臨終搶救”》代序中描述的“農耕文化”“突然死亡”的嚴峻現實,在當下幾乎都熟視無睹了。“誰料到城鎮化浪潮竟會像海嘯一般卷地而來。在這迅猛的、急切的、愈演愈烈的浪潮中,是平房改造、并村、土地置換、農民遷徙到城鎮、丟棄農具、賣掉牲畜、入住樓房、徹底告別農耕,然后是用推土機夷平村落……那么,原先村落中那些歷史記憶、生活習俗、種種民間文化呢?一定是隨風而去,蕩然無存。”像我這樣從鄉村里出來的孩子,有越來越多的人再也沒有自己的老家了。難怪賈平凹在長篇小說《秦腔》后記中傷感地說:故鄉啊,從此失去記憶。
馮驥才在文學圈子里被稱為“大馮”,說到“大馮”,大家便知道是馮驥才。讀了這條新聞后,我給大馮寫了則短信,大致意思是說:我很贊成您對古村落保護問題癥結的分析,但我對古村落的保護持悲觀態度。他很快回短信說:“收君短簡。其實我也悲觀,只是不甘心,掙扎而已。”這則短信,讓我想到馮驥才說他自己是個“失敗主義者”的話。他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他十多年來關注城市文化歷史街區的保護,但呼吁和努力的最后結果,是他們關注的六百六十個城市基本變成完全一樣;做非物質文化遺產,跑遍了全國各地方,很多農村,但整理出來的文化遺產,在城鎮化的過程中瞬間就給推平了。我想,成為一個“失敗主義者”的前提,首先因為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掙扎了,才有失敗感,不掙扎,不可能有失敗主義者的切膚之痛。在我生活的周圍,有不少類似于馮驥才這樣的民間有識之士,一直奔走呼號并努力實踐著保護文化遺產的工作。但在當下的現代化進程中,在現有的保護文化遺產的體制秩序中,這樣的努力其實多少有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當若干年以后,后來者詢問這段歷史時可能會發現,“心有不甘”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特征之一。
馮驥才是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啊!》、《神鞭》、《三寸金蓮》、《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與口述實錄文學《一百個人的十年》都是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品。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由文學轉向文化,由書齋走向田野,其實是有跡可尋的。文化現實的刺激固然是大馮轉向的重要原因,但作為一個“文化反思小說”的代表性人物,馮驥才反思文化的思想和方法,其實在八十年代就已經形成,是作家中比較早地在文化層面上考察生活史、關注文化史的先鋒之一。二○○五年深秋,我因為做新時期文學口述史的緣故,從北京匆匆趕往天津拜訪馮驥才。走出火車站上了出租車,司機聽說我要去“馮驥才文學藝術館”,便說馮驥才如何保護天津小洋樓,如何如何。我訪談的重點是文學,也涉及搶救民間文化遺產問題,他并不掩飾自己的憂心和挫折感,但我感覺他始終保持一種積極應對的狀態。在后來幾次的接觸中,馮驥才這樣一種不屈不撓的狀態給我特別深刻的印象,確實是“大馮”。二○○七年六月,馮驥才“水墨詩文”公益畫展由南京移至蘇州博物館舉辦,我也應邀參加。此次他為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義賣畫作籌款三百五十八萬元。馮驥才這些年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的故事,在知識界和民間已為大家熟知。
《一個古畫鄉的“臨終搶救”》選擇了楊柳青歷史上最著名的畫鄉“南鄉三十六村”作為個案,作為城鎮化帶給民間文化遺產新一輪破壞的范例,進行檔案化的記錄,重點對象是宮莊子的缸魚年畫藝人王學勤和南趙莊“義永成”畫店。南鄉的遭遇是:突然之間成了城鎮化的目標,數月之內,畫鄉所有原住民都要搬出。生活了數百年的家園連同田疇水洼,將被推得一馬平川,連祖墳也要遷走。昔時這一片“家家能點染,戶戶善丹青”的神奇畫鄉,將不復存在,失去的不僅是最后的文化生態,連記憶也將無處可尋。“搶救”和“被搶救”的細節在這本書中有詳細的圖文記載。與一些古村落相比,南鄉或許還是幸運的,畢竟在紙上或者在影像中留下了“臨終”前的狀態。但不管是哪一種結局,文化傳承的困境依然如故,甚至更為嚴峻。——我以為,這也關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問題。
城鎮化與城市化是一股浩浩蕩蕩的潮流,幾乎無法遏制,農耕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沖突也就不可避免。我們經常說到的文化轉型,就基于這樣的背景。中國的城鎮化建設,大致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九八三年,費孝通先生在南京的一次會議上提出了農村城鎮化問題,《小城鎮,大問題》,以及一九八五年結集出版的《小城鎮四記》堪稱經典論述。根據費孝通先生《小城鎮,大問題》所述,最早提出小城鎮與商品經濟關系的是胡耀邦同志。費孝通先生在列舉了吳江五個小城鎮后,得出的結論是小城鎮是農村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農村與小城鎮間經濟上的惡性循環是小城鎮衰敗的必然結果。他的著眼點是小城鎮的發展對農村的影響。費孝通先生從許多方面提出了如何通過發展小城鎮來促進農村服務農民的思路,其論述影響深遠。近三十年來,小城鎮建設的成就有目共睹,城鄉一體化的進程也遠遠超出了費孝通先生當年的預想。八十年代的思路和實踐是,通過加快發展社辦廠也即后來所說的鄉鎮企業,將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至小鎮,農民是“離土不離鄉”。與當年的狀況不同,現在的小城鎮企業不足以容納剩余勞動力,農民離土又離鄉,所以有了“農民工”。這自然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我只是想說,小城鎮建設和這些年來的城鎮化浪潮,讓我們面臨的是各種情形的農民離土離鄉。在這個大背景中,古村落保護問題,不過是中國現代化的諸多問題之一。這不是一個單一的現象。
費孝通先生畢竟是一代大師,即便是著眼于小城鎮與商品經濟的關系,他還是提到了小城鎮如何在文化方面滿足農民的問題。當然,其側重點是小城鎮的功能。現在的困境是,在城鎮化過程中,消弭城鄉二元結構,文化的沖突該如何應對。古村落的保護,是這個過程中的一種問題,如果城鄉一體化帶來文化單一化,那么我們將生活在更為窘迫的困境之中。我們今天所遭遇到的種種困境,可能都與文化準備不足有關。在這一點上,馮驥才一語中的:“只怪我們的現代化是從‘文革’進入改革,是一種急轉彎,沒有任何文化準備,甚至還沒來得及把自己身邊極具遺產價值的民間文化當作文化,就已瀕危、瓦解、劇變,甚至成為社會轉型與生活更迭的犧牲品。”
馮驥才提出的問題是:我們的文化不斷遭遇到非正常死亡,如果我們沒有了歷史文明——我們是誰?他覺得我們能做的是:“對于歷史生命,如果你不能延續它,你一定要記錄它。”我獲悉,馮驥才主持的《中國古村落代表作》編纂工作已于二○一○年十一月啟動,其意義自然重大。我感到惶然的是,多少年以后,古村落或者其他,多數都成了紙上的“文化遺產”。
我也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