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鴻軍
制度變遷理論是新制度經濟學者非常偏愛的制度分析理論工具,它從時間的維度,剖析制度的歷史演變進程,既有助于了解制度安排的合理性及存在的不足,又能更清晰地把脈制度的發展方向。制度變遷的主體是誰,制度變遷的動因何在,制度變遷的模式,制度變遷的績效,制度變遷的發展方向如何,構成了該理論五大方面內容。本文將分別從這五大方面來分析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權法律制度變遷的特征。
“任何制度都由人設計或選擇,即使非正式規則,也由人加以選擇并內化到人們的意識中。制度變遷無非是人否定、揚棄某些規則,制訂或選擇新的規則,因此制度變遷總是有主體的”。[1]在新制度經濟學代表人物道格拉斯·諾斯看來,只要是有意識地推動制度變遷或者對制度變遷實施影響的單位都是制度變遷的主體。它可以是政府、一個階級、一個企業或別的組織,也可以是一個自愿組成的、或緊密或松散的團體,當然也可以是個人。[2]單位是否會成為制度變遷的主體,關鍵在于制度變遷能否讓其獲益,且獲益的大小也決定著其推動制度變遷動力的強弱。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權法律制度變遷是個不斷完善的過程,那么誰是最直接獲益者?很顯然是權利人。正因如此,在改革開放之初和20世紀80年代,面對大量作品的版權被侵害,一批學者、文人,如馮友蘭、巴金、王世襄、蔣子龍等作品權利人,首先成為要求版權法律制度不斷完善的最堅定支持者,竭力為版權的立法工作鼓與呼。
其次,我國版權法律制度不斷完善的另一直接獲益者是與我國進行貿易往來的西方發達國家。知識產權貿易在西方發達國家的對外貿易中占有很大份額。據統計,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對外出口僅有10%依賴于知識產權的保護,而到了90年代末期,則有近50%的對外出口額依賴于知識產權保護。[3]因此,為實現本國知識產權相關企業從貿易對象國獲取最大化的利潤,西方發達國家就必須督促貿易對象國政府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完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
最后,正是在內外兩大制度變遷主體的推動下,作為制度變遷實施者的政府成為我國版權法律制度變遷的另一制度變遷主體。從下文的制度變遷動因和制度變遷模式分析中還可發現,政府還是我國版權法律制度變遷中的最主要制度變遷主體。
“按照一般理論,制度變遷的主體都是財富最大化或效用最大化者,他們從事制度創新與變遷都是為了最大化自己的利益,無論政府、團體、個人,其制度變遷行為的最終目的都是如此”。[4]上文可知,國內權利人、西方發達國家、政府是我國版權法律制度變遷的三大制度變遷主體,前兩者要求完善版權法律制度的動機非常明了:只有我國版權法律制度完善了,自身的利益才能最大化。那對我國政府而言完善版權法律制度益處何在?
首先,完善版權法律制度能滿足國內民眾的制度需求。1988年11月2日,國家版權局上呈給國務院有關部門領導批示的《關于加強版權法起草工作的報告》中,這樣陳述版權法起草工作的理由:“目前的情況是,各方面對制訂版權法的要求越來越迫切。民法、繼承法都對版權作了相應規定,使依法保護版權不能再拖延。國內各種版權糾紛不斷發生,報刊常有報道,引起社會各方關注。法院受理版權案件日益增多,急需版權法作為審理依據。行政機關僅靠行政法規處理版權糾紛,越來越不適應形勢。廣大文學、藝術、科學作品的作者和使用者迫切呼喚版權法,保障他們的正當權益,并且作為處理彼此關系的規范……總之,國內國外,方方面面,都清楚表明,我國版權立法已刻不容緩。”[5]
其次,完善版權法律制度有助于加快對外開放的步伐。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了對外開放的方針。我國實行對外開放的最主要目的,簡單說來,即實現與西方發達國家的正常經濟貿易,將先進的技術、設備、經驗和大量的資金引進來,將國內有競爭力的產品輸出去。而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而言,要想與西方發達國家展開正常的經濟貿易,就必須對國內游戲規則進行國際化改造,實現本國游戲規則與國際游戲規則的接軌。
然而,自18世紀60年代英國工業革命爆發以來,一部世界近現代國際貿易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西方發達國家的國際貿易霸權史:世界主要經濟組織由西方發達國家把持,世界絕大多數國際貿易規則由西方發達國家制定。因此,對于廣大發展中國家來說,游戲規則的國際接軌,某種程度上講是與西方發達國家接軌。而在諸多的游戲規則中,已有幾百年現代知識產權保護史的西方發達國家尤其強調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性,在與發展中國家的對外貿易中,拿知識產權保護說事,已成為他們慣用的手段。
以美國為例,“美國的國際政策方面,始終把知識產權保護與它的對外貿易活動緊密聯系在一起。在20世紀70年代、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期,美國主要是憑借其國內法、綜合貿易法的特別301條款和關聯法的337條款,每年把全球的貿易伙伴進行分類排隊,凡是不保護、不完全保護、不充分保護的貿易伙伴,分別列為重點國家、重點觀察國家和觀察國家”。[6]可以這樣說,知識產權保護成了美國“敲打”發展中國家的一根大棒,許多發展中國家都曾遭到過它的敲打,如“泰國版權實施案”“泰國藥品案”“印度知識產權案”“巴西知識產權案”等。

國際力量的推動與中國版權保護法律制度的調整
知識產權保護,同樣成為西方發達國家與中國經貿往來中的一個相當重要的籌碼。在中國國門打開的30多年,一些西方發達國家在知識產權保護上,對于還處于工業化初中期階段的中國要求過于苛刻。他們忘記了自己在知識產權保護道路上,也曾經歷了從低水平保護到高水平保護緩慢變遷的過程。[7]面對來自西方發達國家的國際壓力,中國政府沒有生硬對抗,而是盡可能據理力爭更多利益的同時,做出適當的讓步。這些適當的讓步,雖短期內會損失部分利益,會讓知識產權制度看似與實際國情相脫節,但能為國家的對外開放大局創造有利條件,且從另一角度來看,也能借機加快我國知識產權制度完善的步伐,相對較為完善的知識產權制度正是現代經濟健康發展所必需具備的制度保障。如此一來,中國政府實際上將知識產權保護領域的國際壓力變為了國際推動力。從上表可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權法律制度每次重大調整也都與國際推動力緊密相連。
新制度經濟學派以制度主體差異為標準將制度變遷劃分為兩種模式:誘致性制度變遷和強制性制度變遷。“誘致性制度變遷指的是現行制度安排的變更或替代,或者是新制度安排的創造,它由個人或一群人在響應獲利機會時自發倡導、組織和實行”;與之相反,“強制性制度變遷由政府命令和法律引入和實行”。[10]從變遷的程序來看,誘致性制度變遷先有基層行為人的制度需求,然后再有政府的制度(法律)供給;強制性制度變遷則是先有政府的制度(法律)供給,然后再有民眾的制度需求。
這兩種制度變遷模式各有優勢。誘致性制度變遷“主要是根據一致性同意原則和經濟原則。如果它能克服外部效果和‘搭便車’之類的問題,那么它在制度變遷中將是最有效率的形式之一”[11];強制性制度變遷的優勢在于,“它能以最短的時間和最快的速度推進制度變遷;它能以自己的強制力和‘暴力潛能’等方面的優勢降低制度變遷的成本”[12]。一般而言,前者在西方發達國家出現的概率比較多,這種自下而上的制度變遷,以市場經濟為基礎,與分散型決策體制相適應,與西方傳統的價值取向和歷史文化傳統比較適應。后者在發展中國家中出現的概率較多,發展中國家可以借用發達國家的一些經驗和經過歷史檢驗的制度安排,充分利用這種“后發優勢”,積極主動地進行制度變遷,最大程度地減少制度變遷的成本,實現“跨越式”發展。
根據新制度經濟學對制度變遷模式的劃分,可以判斷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權法律制度變遷模式總體上應屬于強制性制度變遷。從這30多年我國版權保護法律制度變遷的程序來看,絕大部分情況下,總是先有政府頒布新的制度(版權法),再通過政府種種手段的引導,最后才慢慢有民眾對新制度(版權法)的接收和運用。當然,由政府主導供給的新版權法律制度,并不意味著制度的制訂中就沒有民眾的聲音,就沒有考慮到民眾的制度需求,而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對新制度需求的民眾的聲音過弱(如僅是少部分民眾),不足以促使新制度(版權法)的誕生,而政府則從更全面、更長遠、更理性的角度促成了看似與廣大民眾需求相脫節的新制度(版權法)的誕生。
這種強制性制度變遷模式的優點是,實現了我國版權立法上的跨越式發展,僅用30年的時間便與國際接軌;而且從當前實現我國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迫切需要完善的版權保護制度的現實形勢來看,這種“跨越式”發展,并非如某些學者所說是版權立法領域的“大躍進”,而是更有前瞻性、更有預見性的制度設計。
當然,這種制度變遷模式的不足也很明顯。由于我國版權法律制度發展得太快,民眾的版權保護意識和習慣等非正式制度很難跟上其變遷的速度,這很容易使法律制度實施的成本增加和法律實施機制的“軟化”,從而出現“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的現象,影響法律的權威。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權法律制度的績效如何呢?評價制度變遷的績效如何,最主要標準是看對制度的設計者而言,是否達到了制度設計的初衷。對我國政府而言,實施版權法律制度變遷主要目標有兩個:一是與國際接軌,為我國對外開放鋪平道路;二是促進我國版權產業的發展。首先,現今我國版權法律制度已很好地與國際接軌,“在版權保護領域方面,中國與國際間的合作與交流沒有法律障礙。”[13]其次,我國版權法律制度的健全帶來了版權產業飛速發展。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發布的“中國版權相關產業的經濟貢獻調研”結果顯示,2009年我國版權相關產業行業增加值為22297.98億元人民幣,對國內生產總值的貢獻率為6.55%,對就業貢獻率為6.8%,兩數字皆超過世界平均水平5.6%和5.8%。縱向看,2004年,我國版權相關產業行業增加值僅為7884.18億元人民幣,對國內生產總值的貢獻率僅為4.94%。[14]因此,從實際運行效果來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版權法律制度的績效同樣值得肯定。
國際化是當今世界主流國家版權法律制度發展的一大趨勢。18世紀初至19世紀后期,版權法還基本上屬于國內法。19世紀中后期《巴黎公約》與《伯爾尼公約》等知識產權公約的簽訂,將知識產權保護從國內導向國際,開創了版權法律制度國際化時代。[15]1994年,世界貿易組織《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的頒布,更是逐步把版權法律制度的國際化程度推向極致,即一體化,截至2006年年底,世界貿易組織有134個成員國,占全世界195個主權國數量的68.7%,這意味著全世界有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國家都得遵守《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
國際化,同樣是我國版權法律制度發展的趨勢。1992年,中美知識產權談判剛剛結束,鄧小平同志在他的南巡過程中,就多次提到知識產權問題,并指出在這方面要向國際標準看齊。[16]目前,我國已加入世界所有主要知識產權組織,加入國際組織就得遵守國際游戲規則。這意味著,今后我國版權法律制度如何變遷在很大程度上將取決于國際因素,國際版權法律規則發生了變化,國內版權法律規則也應相應做出調整。
經過30多年的發展,我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版權產業的發展規模卻與經濟大國的地位嚴重不相符。2009年我國版權產業對國民經濟的貢獻率雖已達6.55%,但美國已達33%。[17]從版權產品的影響力來看,“我們仍然缺乏有影響力、有競爭力的精品力作”[18]。一些西方發達國家的人士這樣說道,“中國出口電視機,我們出口思想”。雖然觀點偏頗,但也提醒我們,中國要成為真正的世界強國,就必須實現以版權產業為基礎資源的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而如何才能實現文化事業的快速發展?解放思想,推進文化事業的體制改革,走市場化道路是必然的選擇。文化事業的市場化決定著我國版權法律制度必須朝著市場化的方向發展。
當今世界已進入知識經濟時代。在知識成為經濟發展第一要素的嶄新時代,知識產權一躍從財產權領域的“配角”成為“主角”。對此,達沃豪斯指出,就知識產權的大部分歷史而言,知識產權在我們廣闊的知識傳統里僅僅是一個附帶事件。然而,當社會變遷為信息社會之時,這種情況慢慢在變。進一步說,社會和政治的關系,還有權利的有意義實行,正逐漸關鍵性地依賴于信息的流動。[19]知識產權在知識經濟社會如此重要的地位,自然促成了世界范圍內對其高度重視。對于正在建設創新型國家的我國而言,知識產權保護被重視的程度也越來越高。2006年4月19日,溫家寶總理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參觀中國保護知識產權成果展覽時說:“保護知識產權,就是尊重知識、鼓勵創新、保護生產力”[20],表達了中國政府對于知識產權保護的基本立場;2008年,國務院下發了《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更是將保護知識產權提到國家戰略的層面加以推進;今年,《著作權法》的修改草案中也加大了對侵權行為的懲罰力度。可以想見,知識產權保護的不斷強化,必將成為中國知識產權發展的主導取向。
注釋:
[1]程恩富,胡樂明主編.新制度經濟學[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7:194
[2]程恩富,胡樂明主編.新制度經濟學[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7:193
[3]ATOLL.R.Policy and Property in the Development of Knowledge-Based Economy(R) WIPO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IP and Knowledge- Based Economy.Beijing, October 13-15, 1999.
[4]程恩富,胡樂明主編.新制度經濟學[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7:194~195
[5]國家版權局.關于加快版權法起草工作的報告[R].[(88)權字第48號]
[6]吳漢東.中國知識產權戰略的政策科學分析[EB/OL].“民商法律網”系列講座現場實錄第308期,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3750
[7]19世紀的時候每當歐洲的游輪到達了舊金山和波士頓的港口,美國的出版商就駕著馬車高速地跑到港口搶購最新歐洲出版的書籍,堂而皇之地進行印刷,然后在美國的書店銷售。迪金斯曾經痛心疾首地批評美國的這種海盜行為,當歐洲1886年簽訂了一個文學作品《伯爾尼公約》的時候,美國人不參加,他們認為,這種保護水平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后來一直到1992年,由美國牽頭搞了一個較低水平的《世界版權公約》,美國一直到1988年才宣布參加《伯爾尼公約》。——吳漢東.中國知識產權戰略的政策科學分析[EB/OL].“民商法律網”系列講座現場實錄第308期,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3750
[8]備忘錄包括:中國有關部門將向國務院提交一份考慮了國際慣例的著作權法草案,國務院將在1989年年底完成該草案的審議,并提交全國人大,中方將盡最大努力,促進全國人大盡快審議該草案。在著作權法中,將計算機軟件作為作品進行保護,除非另有規定,著作權法有關文字作品的所有規定都將適用于計算機軟件。中方表示,正在起草的著作權法實施細則,包括計算機軟件條例,將考慮國際上的觀點和看法。著作權法通過后,中國政府將采取適當的措施,將版權保護及于起源于各個國家的作品,中國政府盡最大努力推進加入世界公約的進程,中國政府將在其權力范圍內實施與知識產權保護有關的法律,包括認真努力地教育官員和大眾,使之了解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性,美國政府承諾當年不把中國政府確定為“重點國家”。——李雨峰著.槍口下的法律:中國版權史研究[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6:174
[9]在該備忘錄中,我國政府同意在1992年年底以前加入《伯爾尼公約》,在1993年1月1日前加入《保護錄音制品制作者防止未經許可復制其錄音制品公約》。
[10]R·科斯、A·阿爾欽、D·諾斯等著.財產權利與制度變遷——產權學派與新制度學派譯文集[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384
[11][12]盧現祥著.西方新制度經濟學[M].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1996:118
[13]賴名芳.柳斌杰:中國與國際版權交流無法律障礙[N].中國新聞出版報,2009-03-01
[14]劉仁,姜旭.版權產業成為中國經濟新的增長點[N].中國知識產權報,2012-07-03
[15]張梅著.中國版權保護研究[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8:75
[16]李明山,常青等著.中國當代版權史[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7:258
[17][18]馮文禮.新聞出版總署署長柳斌杰做客央視談新聞出版改革[N].中國新聞出版報,2009-04-20
[19]Peter Drahos, Intellectual property, Dartmouth Publishing Company Limited (1999), Introdution, at Xxiii.
[20]張旭東,趙雪花.溫家寶總理參觀中國保護知識產權成果展側記[N].中國知識產權報,2006-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