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舒曼

主圖書館閱覽室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 i fornia,Berkeley,常縮寫為UC Berkeley或UCB)成立于1868年,是加利福尼亞大學中最古老的一所,也是所有加州分校中唯一以California為校名的,簡稱Cal。每年的學校開放日,就能看見學生揮舞著藍底金字的“Cal”大旗,在主圖書館(DOE)前的草坪上來回奔跑。伯克利的吉祥物是熊,學生也自稱金熊(Golden Bear)。學校位置極佳,在舊金山東灣伯克利市的山丘上,距舊金山市區半小時車程。若登上山頂的勞倫斯實驗室,可以俯瞰整個灣區的美景。
我來到伯克利的4月初,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雨季結束,校園里櫻花盛開,映襯在加州的藍天艷陽下,格外惹眼。在伯克利工作三個月,我幾乎走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至今,桉樹林的香味,仍會在夢里時時縈回。伯克利如同一本精彩的大書,我所能解讀的,只是寥寥數頁。
伯克利和舊金山這座城市一樣,面向大洋,因多元而包容。在這里,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和放蕩不羈的嬉皮士,獲得諾貝爾獎的知識精英和背著睡袋的流浪漢,皆能和平共處。因為開放自由,所以平等理念深入人心。伯克利車位之緊張,人所共知,諾貝爾獎得主在校內享有的唯一特權,是標注 NL(Nobel Laureate,諾貝爾桂冠得主)的藍色免費停車位,其他再無額外獎勵。多一位獲獎者,校長還要頭疼又少了一個免費車位。除了諾貝爾獎獲得者,另一種在校園有充足車位保證的是殘障人士。
我所工作的東亞館,隔三岔五便有攜帶全部家當的流浪漢光顧,在大廳里使用電腦,消磨一天半日,并無人管。除了借書需要證件,進出和閱覽都是自由的。學校的檔案館收藏有大量珍貴的一手文獻資料,亦無需特別證件,人人皆可前往調閱,一視同仁。校園內的另一類“常住人口”是松鼠,數量眾多,絕不怕人。我曾親見一只小家伙抱著女生的腳趾猛啃,想是餓昏了。
學校的南門薩瑟門(Sather Gate),銅綠的門楣鐫刻著拉丁文“要有光(Fiat Lux)”,指的是自由與智慧之光。我在這個校門聽過兩場很棒的無伴奏人聲合唱。唱的人自由自在,無比欣悅;聽的人席地而坐,滿面笑容。從南門走出去,即進入斯普勞爾廣場(Sproul l Plaza)。去年年底,紐約“占領華爾街”運動被清場,伯克利學生以“占領伯克利”響應,在斯普勞爾廣場搭建帳篷,抗議學校費用上漲和華爾街大公司的貪婪。
說起來,“占領”運動的鼻祖應該在伯克利。這里是美國上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和70年代反戰運動的策源地。1964年12月2日,哲學系學生馬里奧·薩維奧(Mario Savio)在斯普勞爾廣場發表了著名的“直面齒輪機(Put Your Bodies Upon The Gears)”演講,是以伯克利為開端的“言論自由運動”(Free Speech Movement)的高潮。學校的本科生圖書館(Undergraduate Library)內,有家咖啡館專為紀念這一運動而命名為“言論自由運動咖啡館”。咖啡館外的報欄里有世界各地的報紙英文頭版,每天更換,表明伯克利雖自由散漫,卻絕非不問世事。店內有當年運動的照片和歷史介紹,如無人提起,配著本科生圖書館灰撲撲、毫不起眼的外墻,看起來就是非常普通的一家咖啡小店。這也是全校唯一需要出示ID卡才可入內的圖書館。

薩瑟塔
伯克利校園周圍有很多這樣的小咖啡館,裝修風格各有特色,簡單親切為主。從車站走到學校,除了在美國星羅棋布的星巴克,就是些小咖啡店。我最喜歡的還是北門的那家咖啡館,離東亞館近,咖啡也香。老板是德國人,西班牙伙計非常熱情,手腳極快。幾乎你剛點完單,咖啡就送到手上。每次去這家咖啡館,都是滿滿的人,看書、寫東西、談天。隨時都有教授和學生在討論問題,拼起兩張桌子就是課堂,氣氛松弛又熱烈。其實我愛聞咖啡的香味更甚啜飲,經常在倦怠的午后,買一杯燙嘴的咖啡,沿著斜坡慢慢走到法學院的小庭院,在紫藤花架下靜靜喝完,再穿過草坪去檔案館查閱檔案。很多學生的早餐就是一杯咖啡,吃什么似乎倒不重要了。咖啡館在伯克利日常生活中,是香濃的滋養。
初到舊金山,東亞館的同事劍葉和麗敏到機場接我。過海灣大橋時,遠遠看見一座尖塔,劍葉說那就是伯克利標志性的鐘樓。事實上,只要灣區沒有霧氣,方圓十數英里之內,總能看見這座高塔。此塔名為薩瑟塔(Sather Tower),因其建筑風格酷似威尼斯圣馬可鐘樓,更多被稱為Campanile(意大利語,鐘樓)。塔的設計者是環境設計學院創始人約翰·蓋倫·霍華德。薩瑟塔建成于1914年,塔高307英尺(93.6米),為世界第三高報時鐘樓。塔建成后,拉丁語系教授Leon J.R ichardson致信英國拉夫堡(Loughborough)的 John Taylor鑄鐘廠,訂做12只銅鐘。由于一戰的緣故,1917年4月方才運抵舊金山。最大的一只重達4118磅,鐫刻著當時伯克利希臘語教授Issac Flagg所作銘文——We ring,we chime,we toll,Lend ye the silent part,Some answer in the heart,Some echo in the soul。(試譯如下:吾等歡唱/吾等諧響/吾等哀鳴/汝等側耳靜聽兮/或心脈暗通/或靈魂激蕩。)頗具禪意。
12口銅鐘第一次奏響在1917年11月3日下午2點。鐘聲回蕩在校園95年的歷史中,最著名的演奏者當屬Margaret Murdock女士,她從1923年一直彈到1982年,整整59年。12只鐘對演奏來說是不夠的,1976年,1928級學生集資15萬美金,向母校捐贈36只銅鐘,這批銅鐘在法國鑄鐘廠完成。1983年,1928級的Jerry Chambers攜夫人又捐贈了13只銅鐘,鐘琴數量遂增至現在的61只。這61只鐘組成了完整的音樂會鐘琴,音階達到5個八度。伯克利的現任鍵盤手Jeff Davis,從2000年開始任職至今,他的辦公室就在塔里。音樂系亦開設有專門課程,教授鐘琴演奏。
演奏時間在春秋兩季的學期內是固定的,周一至周五,每天三次,上午7點50分,正午12點,傍晚6點,每次持續10分鐘。周六只有中午和晚上兩次,周日則從下午兩點開始,有長達45分鐘的演奏。我聽得最多的是正午這次,隨著報時鐘聲結束,鍵盤手開始彈奏,眾鐘齊鳴,余音裊裊,響徹校園上空。在午后登上鐘樓極目遠眺,遼闊的藍天下,舊金山狀如棋盤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樓群,遠處海灣里嬉戲的點點白帆,身姿奇美的金門大橋盡收眼底。長風吹來,令人寵辱皆忘。
伯克利的學生耳朵有福,除了朝夕可聞的鐘樂,校園里的各類演出豐富多彩。價格十分可人(很多演出持學生證最低票價10美金),甚至免費,水平卻是世界一流。那是一個6月的傍晚,原本打算去音樂系購買鋼琴音樂會的門票,快走到教授俱樂部前的草坪時,忽聽得鼓聲溫柔,自四面八方陣陣襲來,似不經意,卻自有節奏。走近仔細一看,二十多位樂手散布在草坪的各個方向,除了鼓,還有鈸、鳥笛、汽笛、砂紙、海螺殼等樂器。演奏者和觀眾都在隨意走動,從沒見過這樣自由的音樂會。向工作人員索取了節目單,演奏的是John Luther Adams的室外音樂曲目Inuksuit。這位作曲家以打擊樂著稱,Inkusuit可以安置在不同的空間里演出,演奏者的數量可根據空間大小變更,非常靈活。
除了世界各地前來表演的藝術家,學校音樂系周三中午舉辦的免費音樂會,更是全校師生的福利。伯克利音樂系全美排名前三,人才濟濟。音樂會12點開始,匆匆吃點快餐填肚子,趕往Hertz Hall。印象中有一場是珀耳塞福涅(古希臘神話中的冥界之后)之歌的表演,曲目皆為17世紀意大利和法國歌劇中的詠嘆調或康塔塔(適合歌唱及演奏的短小音樂作品)。如卡契尼(Guil io Caccini)的《朝圣之女》(La Pel legrina),佩里(Jacopo Peri) 的 《 尤 麗 狄 茜 》(Euridice),蒙 特 威 爾 第(Claudio Monteverdi)的《奧菲歐》(Or feo),呂利(Jean-Baptiste Lul ly)的泊爾塞福涅(Proserpine)等。由于歌劇唱詞都是古意大利語或法語,在每段演唱開始之前,由學生擔任的主唱都要解釋所唱內容,言語風趣,經常逗笑觀眾。在演唱的過程中,劇場內鴉雀無聲。音樂在伯克利的日常生活中,是心靈的陪伴。

鐘琴
博爾赫斯在《天賦之詩》中寫道:“在我的黑暗里/那 虛 浮的 冥 色/我用一把遲疑的手杖慢慢摸 索/我/總是在想象著天 堂/是 一座圖書館的模樣。”最后兩句,在人們說到圖書館的時候總是被提起。博爾赫斯從助理館員做起,一直到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天堂是什么模樣,無人知曉。地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是圖書館。“擁書權拜小諸侯”,坐擁書城,隨手抽取一冊閱讀的喜悅,想必每個讀書人都曾有過。
此次赴美,是與伯克利東亞館合作一個項目。在伯克利全校20余所的圖書館中,東亞館是最年輕的,2007年才正式投入使用。設計兼具中國古典美和現代實用性,軒敞的閱覽室,柚木色的地板,落地大窗可以遠眺山景。各個研究小間里時常可以聽見學生熱烈的探討。如有問題需要當面咨詢館員,可以提前預約。來自中、日、韓三國的館員,提供不同語言的咨詢服務。東亞館的新館建筑雖然年輕,歷史卻不短,與近代很多名人的淵源也頗為深厚。

東亞館外觀
它的第一批藏書來自伯克利東方語言學系教授傅蘭雅的遺贈。英國人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出生于肯特郡海斯鎮的窮苦牧師家庭,從1868年到1896年的28年間,任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主管,翻譯了大量西方科學與工程學讀本。在中國近代科學知識輸入史上,他創造了多個第一:參與創辦中國第一所科學學校格致書院,主編創辦近代中國第一份科學雜志《格致匯編》,創辦近代中國第一家科技書店格致書室。清廷為表彰傅蘭雅,特賜他三品頭銜。1895年,傅蘭雅舉辦時新小說競賽,強調參賽小說要顯示鴉片、時文和纏足的禍害,可見傅氏對中國現實的關切與痛心。傅蘭雅自稱:“半生心血……惟望中國多興西法,推廣格致,自強自富。”誠哉斯言。1896年,傅蘭雅離開江南制造局,受聘于伯克利,成為東方語言系第一位系主任,直至1914年75歲退休。他和中國的緣分一直在繼續。1912年,傅蘭雅在上海創立盲童學校,開中國特殊教育之先河。1928年,傅蘭雅病逝,遺囑將2000冊個人手稿和書籍捐贈給伯克利,其中包括時新小說比賽的原稿,現已由東亞館整理出版。
1949年1月,張充和攜帶簡單的行李,與丈夫傅漢思登上戈頓將軍號客輪,遠赴美國。1949年至1959年的十年間,傅漢思任教于伯克利,張充和則在東亞館工作。在東亞館的特藏室,魯德修博士指著一排黃綾函套的佛經說,這些題簽都是張充和寫的,字跡十分娟秀。1956年秋,胡適到伯克利任客座教授一學期,期間經常到張家寫字。據張充和回憶,圖書館的人并不知道胡適,讓他填表。胡適填不好,張充和就幫忙給他拿書。別人請胡適寫東西,胡也是到張家,磨墨寫字,吃頓便飯。張充和《曲人鴻爪》冊頁里,有胡適在張家寫下的元代曲家貫酸齋《清江引·惜別》一曲,上款是“寫給充和漢思”。“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張充和恬淡自如的人生態度,與圖書館的寧靜氣氛很是相得。
與東亞館有關的名人還有很多,江亢虎、趙元任、張愛玲、宋楚瑜等。有一天我外出訪友,回來劍葉告訴我,來過一位女士,說是臺灣翻譯《源氏物語》的第一人。那么,我錯過了林文月。在伯克利期間,除了在東亞館和檔案館工作,我幾乎拜訪了校園所有的分館。圖書館是大學的靈魂,沒有圖書館的大學,是不可想象的。
記得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做升旗手,紀念品是兩張明信片,夜色下的金門橋和藍天里的悉尼歌劇院。澳洲至今尚無緣前往,伯克利之行則是意外之喜。那天晚上,朋友開車,載我和房東去南灣聽音樂會。回程在金銀島(Treasure Island)停車,欣賞舊金山夜景。那張明信片中的景色突然出現在眼前,人生的際遇,又豈能預料。“If you going to San Francisco,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若你去舊金山,勿忘在發際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