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新月
我把雙手撐在小院墻上,想要跳起來。沒有別的目的,只是一個頑皮孩子的嬉鬧而已。姥爺見了,慌忙制止我:“別那么跳,小心摔跤。再說,那墻要是倒了,誰能壘啊?我七十多了,搬不動大石頭了。”
姥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微笑。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這是記憶中我第一次聽到姥爺談到他的衰老。那時我大概八九歲,也還算懂事,一聽姥爺這么說,馬上安靜下來。
姥爺的身板倒還算是硬朗,他一個人生活,灑掃庭院,舒活筋骨,侍弄菜蔬,做飯歇息。他的日子就像時鐘,滴滴噠噠地向前走著。我們常常看到一種平靜的微笑在他的臉上洋溢著,在他的身邊,我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和愜意。但我想不到,有一種叫做力氣的東西已經從他身體里流失,他已經在慢慢衰老了。多年之后,當我人到中年,發覺健康和銳氣像沙子一樣從我緊握的手中流失的時候,我一下子理解了衰老的內涵。而當年的姥爺,已經年逾古稀了。
我早已經記不清姥姥的模樣了。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有一個陰沉沉的下午,母親領著我走在深深的草叢中,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就那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天色越發陰沉,瑟瑟的風吹過來,很冷,四周的大草隨風涌來,像是要淹沒小小的我。一種無邊無際的悲哀和恐懼深深地包圍了我。灰色的天空、海浪一般的大草,這個畫面竟成了我這一生中最初的記憶,永遠無法磨滅。后來知道,那一天舅舅要帶姥姥到大連治病,母親領著我回家送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記憶中有了上面說的畫面,那一年,我四歲。
與姥姥的這次分別竟成了永別。我至今無法想象姥爺是怎么從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開始他的孤單生活的,或者說,他從來也沒有從中走出來,因為那種悲傷,是沒有人能夠替代的,他只是不想讓自己的悲傷影響了兒女們的心情。他和姥姥的感情很好,之后的三十七年,姥爺一個人繼續著他的生活,繼續著他一個人的衰老。我看著他嘴里的牙一顆顆減少,最后失去了所有的牙。他只好把吃的東西燉得很爛,用牙齦磨碎之后吞下。我經常憐惜地看著他癟著嘴吃東西的樣子而無能為力,正如看著他一天天衰老下去而無法阻止一樣。
然而,姥爺對于自己的衰老表現得非常平靜,他的臉上依然蕩漾著讓我們倍感親切的微笑。年事已高的他,經常會笑瞇瞇地看著他的兒孫,看著我們娶妻生子,看著我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長高,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在過年的時候聚到他的身邊,看我們走來走去做這做那,看著我們把酒杯碰出親情的火花。
即使他到了生命的末期,他已經不能下地走動了,精神也時常恍惚,甚至想不起我的名字,他仍然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像天邊那抹寧靜的霞光。
我想起了夕陽下微波粼粼的大海,想起了大海那平靜的涌動和呼吸,我覺得那個時候的大海像極了我的姥爺。我仿佛看到他的周身有一種燦爛而溫暖的光芒照進我們心里,也照亮我們的眼睛。他的最后時刻我就站在他的身邊,淚流滿面地看著他的微笑和呼吸一起平靜地離去。但我知道,他的微笑其實并沒有離開我們,而是像往常一樣,教會我們怎樣面對生活,面對生活中的種種風雨。他的微笑,正在我的心中巍峨成永遠的記憶,仿佛細細的潮音,一直綻放在我的靈魂深處,灌溉著我精神的原野。
摘自《青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