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一
年假結束,剛回單位上班,老爸打電話給我,說胃不舒服,要我回去帶他檢查一下。
這幾年,老爸忽然活得謹慎起來,煙戒了,酒戒了,每天跟院里的老頭老太打太極拳,并且口頭語變成醫生說如何如何。以前老爸不這樣,印象里他一直是嗓門大,脾氣也大,每天至少兩包煙,嗜白酒。最不愛聽醫生的話,曾經的口頭語是,都聽醫生的,那就不用活了!
可是忽然,老爸變了一個人——說話聲音低了下來,語速也緩了,有了白頭發,發了福。因為胖,眼睛也瞇了起來,笑的時候,倒有點兒像83版《射雕英雄傳》里的老頑童。最讓我吃驚的是,老爸學會了做糖醋魚,因為那是我最愛吃的。當他樂呵呵地從廚房端出自己做的糖醋魚時,我驚得眼珠子都差點兒掉了下來。
晚上,老爸在客廳看武俠片,我溜進臥室問老媽,老爸現在變化怎么這么大?
老媽不以為然,老了唄,都60多的人了!我驚覺,原來,老爸所有的改變不過是蒼老的象征。老了,他開始失去為所欲為的資本,一點點收斂起來,向光陰屈服。于是有了他的溫和、他的緩慢,還有他對我和老媽的依賴、關心。
我老爸,他老了。這種感覺讓我慌張。但一個成熟女子的理智告訴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若無其事地接受他的改變,用“沒心沒肺”的樣子,來“漠視”他蒼老的現實。
二
周一帶老爸去醫院做了胃鏡,他的胃沒問題。但是,醫生告訴我,老爸食道上好像有點兒小問題,所以取了一小塊做活檢。第二天拿到的結果幾乎讓我窒息。醫生的口吻很平靜,腫瘤,惡性的。好在是早期,準備做手術吧。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一個人在護城河邊坐了5個小時。用5個小時的時間把眼淚流完,然后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回家一進門,老爸正坐在沙發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我以為你去美國了呢。
跟同學吃飯去了。我吹一聲口哨——是他教會我吹口哨的,小時候,他把我當男孩子養。
沒樣子。他故意板起臉,不是去拿檢查結果了嗎?
我努力裝作輕松地說,拿過了,醫生說,就是食管里長了點兒東西,最好切掉。
他抬起頭,有點兒緊張,長了什么東西?不切行不行?
一個小瘤子,不切也行,但是醫生建議最好切,怕以后影響進食——這是我背誦了無數遍的話,一個最能說得過去的理由。
他想了一下,用試探的語氣問我,要不,就切了?
嗯,切了!我很堅決,然后拿杯子接了水,轉身仰頭去喝,眼淚在我背向他的那一刻落入杯中。
三
聯系了醫生,給老爸辦了住院手續,緊鑼密鼓地陪他做手術前的各項檢查。檢查結果陸續出來,不幸中的萬幸,因為發現早,癌細胞還沒有轉移,非常適合手術。
手術之前的晚上,我坐在病床邊一直看著他,壓抑著內心的驚慌和恐懼。害怕他睡不著,更害怕他會害怕。好在,他平靜地睡去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第二天早上7點鐘,在被推進手術室之前,我握住他的手,努力給他一個輕松的笑臉,老頭兒,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他笑,忽然拉我靠近他,姑娘,你放心,我不怕。重要的是你不要怕,你一定要對我有信心,老爸不會那么早就把你和你媽扔下的。
護士把他推走了。我定在原地,甚至忘記追著他到手術室門前,他的眼神讓我豁然醒悟,原來,他什么都知道。我所有的隱瞞,我假裝的輕松,他都知道,只是他一直不曾拆穿我。但是,有一點他沒有騙我,他真的不怕。他有勇氣,他相信自己能打敗病魔。他做到了——4個小時后,他被推出了手術室,手術成功。
半個月后,老爸拆線出院,一天天康復起來。而我還知道了,老爸對身體的愛護和小心,他對我和老媽的依賴,并不是像老媽所說的“他老了”,而是他要健康地陪在我們身邊,讓我和老媽一直有一個完整的家。
摘自《優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