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師范學院 康偉明
黃昏時,經過酃湖路,一截朽木橫在路中間,像是一堵厚厚的高墻,讓路過的人只能作一眼匆匆一瞥后便選擇另覓生路。又像是一條被主人打斷腿的老狗,它安詳的神態里流露出自然的憂傷,蔓延的速度,讓人從心底里驚訝。它沒有絕望的神情,沒有生與死的概念,想必它只有一顆忠誠于主人的透明的心。
然而,我更愿意相信它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人,一個被時光拋棄的老人。在生活的這條波濤翻涌的大河里,它由青色轉變為憂傷的黑色,它的毛發全都是被時光之手染亮的白色,它身體里的骨頭被一節節裂開,但我仍然可以看到——它裸露的胸膛里,那顆蹦跳有聲的心臟。
一截朽木就是一根骨頭,不知是被哪個逃離生活的人丟棄的;一截朽木就是一顆流浪的靈魂,誰能從路邊的泥淖里拉出他來,送他回家?
我見過世上最美的橋梁,那是母親浸潤在黃昏里的背影。
那是母親彎腰割豬草的背影,那是母親拾撿炭屑的背影,那是母親插秧的背影,那是母親被歲月壓彎的背影,那是母親朝圣黃土的背影啊!
那是一朵朵開在黃昏之上的花朵,她們冰清玉潔,覓不出絲毫的瑕疵,仿佛那輪浩蕩的月亮,千百年來,一直高懸天空,那般明凈亮麗,卻每一絲光芒都照徹世人的靈魂;那是一盞盞亮在夜幕之下的燈火,一盞盞漂浮在村莊的燈籠啊!
黃昏以光芒碎片的形式在母親的身上雕刻。母親的背越來越駝,她的身子在黃昏之中越走越矮,直至走成一座橋,一座鄉村里永恒的橋,一座連接村莊和血液的橋梁,一座連接子女和她的橋梁。
夕陽鼓著熱烈的掌聲,目送這一列開往遠方的列車。
就像一滴水被時光的雙手使勁拉長,一節一節,轟轟烈烈的聲音,戰馬嘶鳴般的鳴笛聲。我相信,這一列開往遠方的列車上坐滿了乘客,無一個剩余的位置。地動山搖,接近光的速度曾一度讓生命的警鐘長鳴。
蟋蟀在草垛里跳動,試圖憑借它的臂力拱翻某一個鉚釘,然而終究無能為力。夏日蟬鳴的聒噪聲越過無邊的田野,抵達一種消隱之處。黃昏一度來臨,它恪守的規則和信條變得冷若冰霜,僵硬無比。這些都是自然的信物,在黃昏里,目睹一列火車開往遠方,那是一種挺直身軀的姿勢。
不管這列車里的人是正常的,還是死亡的;是駝背的,還是挺直的;是靈魂的,還是內心空空如也的,都是一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沒有謝幕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