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王德躍

飛越萬水千山,降落在一直令我仰望的邊遠縣城,踏進了那個曾被國仇家恨、被血與火籠罩的騰沖。
因為歷史的原因,騰沖被歷史遺忘,也因為歷史的原因,騰沖被歷史記憶。距離愈遠,記得愈清晰。歷史將騰沖帶進如怒江似的大河,在云霧陰霾中拐了個大彎,但當他再次沖出陰霾,依然沿自己的規律奔流。騰沖是悲壯的,騰沖是頑強的,騰沖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
因為那場牽動著整個民族心跳的滇緬抗戰,因為1944年那場近130天的血戰,遠征軍近萬條漢子以血肉之軀換得了悲壯的勝利。騰沖與別的縣變得不一樣,騰沖成為全國淪陷區中第一個被光復的縣城,山變得巍峨,水變得激蕩,人變得陽剛。
一個原本重商的邊貿縣,一群只知道互惠互利的高黎貢山的子民,一個深明大義的縣長,被殺人越貨者驚醒:抵抗、抵抗。全民族、全世界都來滇西抵抗。當抵抗成為全民族的使命,騰沖便注定要由一個沉寂的,與所有綠色小城一樣的邊城變為民族歷史上以血書寫的,無法逾越的沉重一頁。
夜空的繁星可以作證,滂沱的暴雨可以作證,每一寸山川河流都見證了滇西,見證了騰沖是以怎樣的犧牲從侵略者的屠刀下掙脫出來,萬千如花蕾般美麗的生命還來不及盛開就在這里被摧毀,萬千母親、妻子在這里失去了兒子、丈夫,他們收復的不僅是國土,更有尊嚴。
騰沖浸潤了民族的血,如今,騰沖的山巒還泛著血色。騰越河流淌過民族的鮮血,至今仍聽見他在嗚咽。
在那支遠征軍中,都死了誰,都死了多少熱血兒女?說不清了,所以一定要有這個墓園,讓那有名的、無名的靈魂都得到安慰,讓千萬個生命去永遠地提醒隨時都可能沉淪的億萬靈魂。
銘記歷史,并不是希望傳承仇恨。記住那些年輕的生命,中國的、外國的,記住送子(夫)上戰場的母親(妻子),記住奇跡般的駝峰航線,同樣奇跡般的史迪威公路,等等。記住的是正義、是良知、是人性,是對千萬同胞生命尊嚴的維護和捍衛,是對存活者靈魂的救贖。
一束菊花開放在墓碑下,在夕陽的投照下,艷麗絢爛,光影的燦然震人心魄,如壯士在血與火之中依然高昂著頭,是對死的從容和對生的渴盼嗎?
死亡,于所有人都是一大悲痛,這千萬死士為民族的活而赴死,如此境界,不知會令多少茍活者暗自汗顏。
誰獻的鮮花?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但我知道,這千萬戰士其實沒有死!
穿越山野,沿著“史迪威公路”,懷著很復雜的心情,輕輕地、輕輕地踏上了瑞麗橋。我怕驚擾了那六萬多倒在河對岸叢林的,永遠不能回還而又期盼回還的遠征軍年輕的靈魂。那是我的同胞,我的心房正流淌著與他們一脈相承的血液,我真想今夜越過夢境去那一片充滿血與火的叢林看望那些不屈的靈魂。
對生命的敬畏對有名的、更多是無名的同胞的敬畏,讓我不敢大聲喘息。我靜靜地聆聽,想透過河那邊飄過來的輕風能帶給我遠征亡魂的拼殺與吶喊。再不見戰火硝煙,再不聞廝殺吶喊。七十年時間,已經掩沒了那場慘烈的戰聲,永遠掩不了的,是慘烈而遙遠的記憶。
一切是如此寧靜,艷陽照耀著瑞麗橋,七十年的風雨,瑞麗橋靜靜地守候著瑞麗河,依然等待遠征的戰士歸來,他們或許仍在叢林中等待統帥部和戴將軍的集結號令,或許正在歸途。
我好想守候在橋上,為歸來的戰士送上一壺以故鄉長江的水釀造、存放了七十年的美酒,為戰士擦去臉上的血痕……好讓你的親人辨認,妻子或許已另為他婦,母親或許已經含淚而亡,或許你已經沒了親人。不,整個中華都是你的家!
遠征的戰士啊,我真想,今夜越過夢境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