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川[宜賓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人文社科系, 四川 宜賓 644003]
作 者:王金川,宜賓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人文社科系講師,研究方向?yàn)闈h語言文學(xué)。
在中國漫長的文學(xué)史中,月,不僅是一種自然物象,標(biāo)志著時間的變化,更是一種文化意象,承載著古人及至今人的情感寄托。北宋大文豪蘇軾的詩文中亦出現(xiàn)了許多詠月的詩篇或詩句,他或以月為時間標(biāo)識,或以月來營造意境,或以月作情感寄托,或以月表人生感悟。月意象頻繁而鮮明地出現(xiàn)于蘇軾詩文中,它承載著蘇軾的文學(xué)修為、人生體悟、生命感思和美學(xué)追求,更從多角度呈現(xiàn)了蘇軾的人格魅力。本文則從此一角度出發(fā),選取蘇軾的詠月詩文①,從三個方面:真情的生活體驗(yàn)、閑忙的人生透悟、哲思的審美觀照來揭示蘇軾的人格魅力,旨在從微處走近蘇軾,了解蘇軾。
蘇軾作為宋代標(biāo)志性的人物,其詩文不僅流動飄逸,而且悲歡喜怒、好善求真之性情亦呈現(xiàn)于其中。元好問曾評價(jià)蘇軾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②確然。蘇軾之真,不止于對俗務(wù)之真,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生活之真體悟,對天地萬物、自然景致之真體驗(yàn)上,即使對一輪明月,蘇軾亦傾注了其深深的情感。
在蘇軾的詠月詩文中,有失意時面對明月被遮或月殘不盈的無奈:
《西江月》: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有恨無人省。
有送別時新月如愁的傷感:
《昭君愁》:新月與愁煙,滿江天。
有悼念亡妻時明月如冰的凄楚:
《江城子》: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還有久別重逢,不必“千里共嬋娟”的無限感慨:
《陽關(guān)曲·中秋月》: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以上詩文中,明月似乎像一個見證者,蘇軾將人生的況味統(tǒng)統(tǒng)傾注于月亮,明月與他共同分擔(dān)著悲傷、離愁與失意,似乎明月能夠理解他,能夠在彼時彼處無原則地陪著他遍嘗人生的種種滋味。“人生幾度凄涼”,然個中感喟惆悵于蒼茫天地間不過倏忽一瞬。所以,蘇軾的筆觸不會只停留于這些負(fù)面情緒之下,更多的時候,他是給予月亮以欣賞和憐惜的。有時蘇軾會覺得明月像個有靈氣的人兒,在詩人失眠或蓬舟送別時會探頭進(jìn)來瞧瞧:
《水調(diào)歌頭》: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洞仙歌》:繡簾開,一點(diǎn)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虞美人》: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
而很多時候,明月是蘇軾靜賞自然時,翰墨詩文的優(yōu)美圖卷中不可缺失的角色:
《蝶戀花》: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
《永遇樂》: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
《永遇樂》: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
《行香子》;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行香子》: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
《行香子·過七里瀨》: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虞美人》:夜闌風(fēng)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醉翁操》:月明風(fēng)露娟娟,人未眠。
《西江月》: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破瓊瑤。
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蘇軾的明月意象是偏于靜和柔的,意境也偏于清麗,極具水墨畫感,即使意象簡單疊加,也能勾勒出十分具有詩意和畫意的意境,如《行香子》“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未作細(xì)描,卻頗具畫面感:明月掩映清湖,江邊垂柳拂岸,游云似去還留地在隴頭上輕浮。一幅清麗的靜夜江月圖便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蘇軾詠月,一詩(詞)一畫,清麗空靈。這正是蘇軾所追求的精神世界:靜謐、純潔、幽美,不容有一點(diǎn)雜質(zhì)摻進(jìn)。此境界,唯東坡獨(dú)有。
這種對月的把握,生發(fā)于蘇軾對自然之深切體驗(yàn)和親密接觸,是審美主體對審美對象的高度的精神契合。這也正是蘇軾自然觀的一種體現(xiàn):物我合一至平淡自然。這既是蘇軾的審美追求,更是其人生修養(yǎng)和人生境界的追求。
清人張潮曾云:“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③“閑”,非無所事事,非無所癖好,非無所交游。“閑”,是一種人生狀態(tài),是紛擾中撥開的一線光亮,是內(nèi)心的清醒與行世的自處無礙。“閑”下來,方能真正了解自己,方能看清俗世中被忽略的最珍貴的東西。古來“閑人”不少,陶淵明是,蘇軾亦是。蘇軾有一名篇——《記承天寺夜游》,集中體現(xiàn)了蘇軾閑忙的人生透悟。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記承天寺夜游》
這篇文章寫于“烏臺詩案”之后,蘇軾被貶黃州第四年。文章篇幅短小,但意境清幽,堪稱小品文中的精品之作。全文以月夜為背景,圍繞“閑”字展開心緒,悠揚(yáng)心曲。
全文字眼為“閑”,“閑”而不眠,“閑”而尋人,“閑”而散步,“閑”而賞月,“閑”而樂月,“閑”而思月。“閑”中品得自然之趣:“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閑”中悟得人生哲思:“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如斯美景,卻只有兩個“閑人”觀賞而已。這“閑人”既是因貶而得閑之人,更是冷漠功名而流連自然光景之人。在這樣的夜,松柏清影相交,明月流光如洗,天地萬物相融,悲歡榮辱消弭,一切雜念被融解于這深廣幽寂的夜色中。詩人在自然的凈化中,參透了人生,正所謂“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唯有寵辱不驚,方能笑對人生。
蘇軾雜取百家,熟稔儒道佛三家,而其文藝思想和性情風(fēng)度亦多受三家影響。在詠月詩文方面,尤其是蘇軾被貶黃州之后,明月意境體現(xiàn)出的更多的是道家情懷,時時處處透露著道家之風(fēng)韻。這是政治禍因、現(xiàn)實(shí)處境以及蘇軾內(nèi)心自我調(diào)節(jié)的結(jié)果,由外而內(nèi),由功外事轉(zhuǎn)向了內(nèi)在道德的提升,正如周裕鍇所說:“當(dāng)詩的政治功能因詩禍頻仍,文網(wǎng)森嚴(yán)而趨于幻滅之時,詩的‘明道’與‘見性’的道德功能自然就升到首位。”④
《前赤壁賦》可以說是蘇軾道家思想的一個集中呈現(xiàn),尤其文中關(guān)于水月的一段論述,正是源自道家“齊物論”的思想。莊子認(rèn)為:“道無始終,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⑤而蘇子曰:“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指出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萬物始終處在永恒的變化之中。但“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皆無盡也”,這種思想同樣源自莊子:
《莊子·德充符》: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莊子·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之其紀(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
《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
蘇軾受莊子的沾溉,透悟了人生不能永恒卻可以與萬物循往無邊的真諦。同時也勘透了在短暫的人生里,該如何面對挫折、失意與困頓。蘇軾說:“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所共適。”天地之物各有主,即使生老病死、窮達(dá)貴賤,人力未必能左右,莊子即云:“死生存亡、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⑥所以,面對失意,遭際落魄,不必悒郁其心,讓那些不愉快的事沖擾內(nèi)心的平靜,要以平和沖淡的心對待一切,即如莊子所云:“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⑦
故面對清風(fēng)朗月之美景,蘇軾忘懷了得失榮辱,寄情于山水之間,望明月而感發(fā),揉清風(fēng)而淡遠(yuǎn),視流水而灑脫,蘇軾已從失意中解脫,將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jià)值提升到了宇宙本體的高度,于天地間逍遙,與萬物共融,任情任性,隨緣放曠。蘇軾與明月融一、與萬物融一的情懷不止于《前赤壁賦》,前文提到的諸多詩句,如:“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永遇樂》);“清夜無塵,月色如銀”(《行香子》);“月明風(fēng)露娟娟,人未眠”(《醉翁操》),等等,也都有體現(xiàn)。蘇軾的這些詠月詩冷峻空靈,顯示出蘇軾渾化無跡、空明澄澈的感悟和明心見性、觸物流思的體驗(yàn)。
蘇軾的詠月詩透露了作為詩人和作為哲人的東坡,他內(nèi)心的清靈和道德的提升,他真誠地以明月為友,從月中感觸生活,從月中體悟閑忙,從月中品味淡遠(yuǎn),在詠月的過程中,蘇軾的人格亦得到彰顯,其人格魅力必將永亙千古。
① 本文所謂的詠月詩文非獨(dú)指專詠月的單篇詩文,亦指蘇軾其他詩文中涉及到的描寫月的詩句或文句。
② (金)元好問:《新軒樂府引》,見《遺山先生文集》卷36,《四部叢刊》本。
③ (明)張潮:《幽夢影》,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7頁。
④ 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巴蜀書社1997年版,第42頁。
⑤ 《莊子·秋水》篇。
⑥⑦ 《莊子·德充符》篇。
[1](宋)蘇軾著,(清)龍榆生校箋.東坡樂府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李之亮注譯.唐宋名家文集·蘇軾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3](清)王先謙.莊子集解[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