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現在,該說書人上場了。且慢——我們先壓住呼吸,聲音,站好或者坐好,中斷剛才還紛亂的喧雜,安靜下來:
且慢。我們幾個孩子伸長了脖子,村委會外的那個小土臺上,除了一個舊桌子,一把舊茶壺,一張椅子,并沒有人坐下來。“人呢?說書人呢?”我們的脖子再伸出半寸,“他怎么還不上來?”
說書人其實就在下面,就在前排,當我們按照村長劉權的手勢收住了喧嘩,停止了打鬧,就該他上場了。他站起來,站得有些搖晃,右手的木棍伸向前方,一點,一點……“是個瞎子!”
我身側的豆子突然叫起來,在那么大片的安靜當中,他的叫聲被放大了,顯得更為響亮。隨后,是突然暴起的轟笑,那突起的轟笑幾乎就像翻滾的洪水,把我和豆子、王海、屁蟲都淹沒在里面……劉權只好再次站起來,“不要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過,他自己,也……他只得停住說話,沖我們擺手,沖著后面黑壓壓的人頭擺手。
終于再次安靜下來。不過,我的身側已經沒有了豆子,他不知道去哪兒了,這小子,一直是一只不安分的泥鰍。不管他,我的脖子還努力地伸著,前面的那個尖尖的后腦總是擋著我的小半視線,還不停晃動——這時,說書人終于坐到了臺上。他摸索著,摸到桌面上的茶壺,抓著壺把,將水倒進自己的喉:他是倒進去的,我能看清那條水線,飲水的說書人沒有吞咽的動作(后來,我和弟弟李博曾模仿說書人的這個動作,把水直接倒進喉嚨,而結果是,我被嗆得不停地咳,而我弟弟卻因此摔碎了茶壺。為此我們挨了父親一頓臭揍,不只是為了茶壺,更主要的,是他覺得這個動作太難看了,太沒規矩了。后來,我弟弟得知說書人的身世后,憤憤不平:人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家……我當然知道他的潛臺詞)。
“你們都看出來了,說書人是個瞎子。沒錯,說書人,就是個瞎子……”這,是他的開場白。
就像是書里的內容,他沒有任何表情。
他說的,是《三國》。
他說著的時候豆子又回來了,他擠著擠著又擠到了我的前面,他的脖子,也跟著前面的那個尖腦殼一起來回晃動,王海伸出手,狠狠地彈了一下。“誰!”豆子怒目,然后縮到王海的背后去,“一個瞎子,有什么好看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收音機里的評書說得比他好多了。這是什么啊,沒意思(他沒用方言“戲匣子”而用的是“收音機”,而且略帶有些普通話的味道)。“去去去!”聽得入迷的王海有些憤怒,他踢了豆子一腳,“不愿聽滾一邊去!”豆子沒能躲開。他笑著,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后擠回到我的身側。他的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汗味兒。
那個瞎子,說書人,說的是三國。當時,我還小,我們的歷史還沒講到那里。他講桃園里的結義,三個漢子,在桃園里備下黑牛,白馬,充當向上天的祭禮,點燃了香,一起跪倒在地上:“我,劉備,關羽,張飛,雖然姓氏不同,不是同父同母所生,但此時結為了兄弟,就一定同心同力,親如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希望能夠上報國家,下安黎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厚土,實鑒此心。如果有誰背信棄義,天人共誅(之所以我能記住這段詞,是因為兩年后王海從他叔叔那里得到了它,并讓我們一起背下來,只是,我們將劉備、關羽換成了自己的名字。我們:我,豆子,王海,屁蟲,在五隊的果樹園里,掏出從家里偷出的酒,紅布和香,堆起土堆,結拜成兄弟。那時,我們是小學四年級,不過隨后的一年王海就留級了,也就是說他的四年級上了兩年。在“紅房子”上初中的時候屁蟲受氣,還在小學五年級的王海率領我們幾個一起沖進教室,將兩個欺侮屁蟲的同學狠狠打了一頓。就在那時,王海向他們宣布,我們是拜把子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對我們其中一個的欺侮就是對全體的欺侮,我們絕對不答應——為此,屁蟲落得了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而我,因為父親是教師的緣故處罰輕些,只在全校的大會上做了檢查。但王海卻逃過了,因為我們始終守口如瓶,沒有把他供出來。我們的友誼一直持續到我參加工作后七八年,動搖友誼的原因是,豆子,王海,屁蟲三人在鎮漁粉市場外合伙開了一家飯店,不到一年的光景便……為此,三個人再走不到一起,雖然他們都還與我保持著聯系)!”
……那個瞎子,他的口里真的有一條懸掛的河,在說書的時候,他的眼睛向上,翻著空洞的白眼——那時,他完全是另一個人,完全不是那個在下邊小凳上坐著的那個瘦小枯干的小老頭兒(其實那時他只有四十幾歲,但已經很像一個老頭兒了),多年之后,我還感覺,他在講述那些過去的舊事的時候,仿佛“靈魂附體”,仿佛空洞的白眼里面也有些某種絲絲縷縷的神采,仿佛他就是那些英雄,梟雄,奸雄,或者無德無能的靈帝、劉禪……
豆子打聽到,這個瞎子,說書人,是村長劉權出面請來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在村委會院外的空地上說書。那時候,村上沒有什么娛樂,露天電影翻來覆去總是那幾部滿是劃痕的舊片子,而電視,還得兩年后才出現在我們那里(糧站有了我們村上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每天晚上,村上的人都搬著自己的小凳去糧站,許多人都只是在門外聽電視里的聲音,根本無法擠到里面去,但絕不影響糧站的晚上像集市一樣熙熙攘攘。幾乎可以說是,風雨無阻。真的,有一次,剛下過雨,我和豆子、屁蟲弄得一身泥濘才趕到糧站,然而在門外已經擠了許多的人,他們多數沒帶任何的雨具)。“他原來是個壞分子!”
豆子說得憤憤。我們知道,豆子最恨地富反壞右,去年他曾用彈弓打掉了一個老富農的牙(那時,文革已經結束,村長劉權在喇叭里也喊過多次,現在這個階段,都已經是人民內部矛盾,不再劃成分扣帽子,但,多少年了,我們的習慣一時還真改不過來),為此,他可挨了父親一場好揍。但這,只增加了他更多的憤恨。
“不是,他是地主!地主崽子!是山東來的!”屁蟲知道得更多一些。他為此翹了翹自己的尾巴,不只一次,我說過,我們都看不慣他的這個樣子:“什么不一樣!反正不是好東西!”
“你們知道個屁!”這時,王海說話了。他從樹墩上跳下來,將那只半死的、捆著后腿的青蛙踢向了遠處,那只青蛙沒來得及叫,或許,王海重重的腳已經踢壞了它的喉嚨。“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壞人。”
屁蟲看了看豆子,然后看了看我。我們都不再說話,既然王海已經說了。這時,只見王海脫下他的上衣,在手里揮動,念念有詞:急急太上老君如律令爾等聽真我是玉皇大帝殿前之天罡元帥現令爾等……我知道,他是在學那個盲藝人,他說的是三國:張飛殺了高升,這可急壞了、氣壞了、惱壞了張寶,只見那張寶披發仗劍,將一道符穿在劍上,念動咒語急急如律令,只見風雷大作,一股巨大的黑氣從天而降,翻滾著朝劉備的人馬撲過來,里面夾帶著雨點、電閃和冰雹,同時還似有無數的人馬從中殺了過來……饒是劉關張三兄弟有勇有謀,也沒見過如此陣式,劉玄德在馬上高喊:哎呀不好,這個老道懂得妖法我們不是對手!三弟速回,后隊變前隊馬上給我鳴金收兵——你聽得這個亂啊……“你們知道不知道,有一本書,叫《奇門遁甲》?”王海問我們,他顯得相當神秘,少有地神秘。
我搖頭。豆子看看我,也跟著,搖頭。而屁蟲則點了點頭。“你知道里面寫的是什么嗎?”
屁蟲點點頭,他盯著王海的臉,然后又努力地搖頭,不,不知道。
“里面記錄的是仙人的法術!是陰陽八卦,是招喚各路神仙、各種鬼怪的咒語!”王海,依然用著神秘的語調。我感覺,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天突然暗了一下,變得發黃,而一股風則從地面上悄悄旋過——我承認,從小,我的膽子就小。
“我要是能得到那本書……”王海的語氣里有無限向往,“想要包子,念個咒語,狐仙狐仙給我送包子來!馬上就有熱包子擺在桌子上,吃也吃不完……”王海將一塊石子朝樹葉間丟去,“我要是在那時候,我就當張角,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多威風!”
“我不當張角,”豆子說,“我要當就當關公,過五關斬六將,誰不聽話老子斬了他!”
“我當劉備”,屁蟲搶到一個角色,但這個角色我們寧可不要也不想給他:“劉備?就你?不過,哭鼻子的時候倒挺像的!”
我說王海其實更像張飛,但他堅決不認這個角色:張飛雖然勇猛,但還得聽劉備諸葛亮的,沒意思,“我當張飛你們誰當劉備?就屁蟲?我還得聽他的?”
不能,當然不能,屁蟲也認為不能。“你要不是趙云吧!”這里有明顯馬屁的成分,然而王海依然不肯認領:“他更得聽劉備的,不行。我就當張角!天公將軍,要什么有什么……最后失敗怕什么!反正想要的都有啦……”
“對了,你說……”豆子向我們說出他的疑慮,“他,不管是壞分子也好,是地主分子也好,反正……他是不是在傳播迷信?”
“誰這么說?”
“有人。”
“不能讓他再這么胡說八道下去了。”管銀叔坐下來,坐在炕沿上,接過父親遞過的煙,“秀榮,這事你得出頭……群眾們意見可大啦。”他是村上的民兵連長,原先家里墻上掛著一支用舊的步槍,聽我奶奶說,那支槍曾用來槍斃過兩個地主。也許是因為步槍的緣故,我對管銀叔一直有種莫名的恐懼,他每次來都會帶來不少的冷風,從我的衣領處鉆進去。
母親還在吃飯,她似乎沒有聽到管銀叔的話,而是繼續喝著碗里的粥。那時,我母親已在供銷社上班,但依然兼著村上的婦女主任。
“三國,批了那么多年……他還傳播迷信,撒豆成兵,誰見過?我把村上的豆子都給他,撒給我看看!要是在前幾年,我,我不……”管銀叔揮了揮手臂,那動作,就像——我看過一次批斗,由他來指揮,我看見,一個瘦小的地主被押到臺上,他的臉上、身上滿是種種的污痕(母親說,如果不是村上想留一個地主到批斗的時候用,他早就不在了,早就被打死了,管銀整人可有一套),臺上,風光無限的管銀叔帶領民兵們喊著口號,歷數地主們的罪行,然后,他就是這么揮了一下手,兩個帶紅袖章的民兵就把地主架了起來,仿佛他們抓著的是一只無路可逃的雞,那只雞雖然面露恐懼,可它不動也不叫……它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對管銀叔的恐懼大約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覺得他身上有某種讓人恐懼的魔力,他一到來,就把恐懼帶來了,把一些毒帶來了,把一些陰影帶來了,把……我和豆子這樣談過,他說,他也,怕。王海雖然一直嘴硬,但我們都看得出來,他也怕,村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怕。現在,他又做了那個動作。我的手竟然抖了一下,在抖動中,碗里的粥灑出一些。
“說你干什么行!”母親對著我,“小心點小心點,還得天天說你?你什么時候能長點記性?”那天,她有那么大的火,甚至也燒向我的父親,只是對管銀叔用著好脾氣,“他叔,你坐。你再吃點吧,不知你來,也沒做什么好吃的。”
不吃不吃,剛吃過。管銀叔搖頭,他的心思還在那個說書人的上面,“怎么能讓他那么說呢?得管一管他!你沒聽,他凈是……毒害群眾!你和公社也反映反映!”
“快點吃,吃完了出去玩!”母親的筷子點著我,“大人有事!”
之后的兩天顯得過于平靜,平靜得有些虛假,不真實,我以為的發生并沒有發生,每天晚上,那個盲目的說書人還會按時出現在村委會外面的高臺上,他用手里的竹桿向前試探,小心翼翼——然而一到開始講述,進入三國,那個瞎子馬上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高大起來、有著非凡神采的人:“上回書說到,白袍將趙云趙子龍懷里揣著幼主殺入曹軍陣中,只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那個盲藝人講到此處已經漸入佳境,我承認,他是我此生遇到的最好的說書人,后來我在收音機里反復聽單田芳、劉蘭芳等人的評書,好是好,但總感覺缺些什么,也許完全是先入為主的緣故。盲目的說書人,他的雙眼空洞無物,不,他的眼只是深陷了進去,里面應當還有干枯的眼球兒——但他口里的河水卻越來越寬闊,洶涌。
只不過,那兩天,我心事重重,并沒有好好地聽書。如果不是王海的講解,如果不是后來聽收音機里的《三國》,我很可能記不起這兩天的故事,至少記不得那么清楚。我在人群中搜尋著管銀叔,我總感覺,他會在臺下悄悄伸出他的手,他的手,在暗影中蔓延,伸到臺上去:他會不由分說,把那個說書的瞎子像抓小雞那樣抓起來,然后扔到臺下,直把他摔得滿面塵土……然而那兩天里,真的是風平浪靜,平靜地有些虛假,不夠真實。飯桌上,我用一種很策略地方式問我母親,她的回答是將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吃你的飯!怎么這么堵不住你的嘴!管這么多干什么!”
管銀叔為什么不行動?要知道,我們班,第一次使用“雷厲風行”造句,幾乎一半兒學生都用的是這樣的句子:“民兵連長一向雷厲風行……”在我們村,民兵連長只有一個。那就是管銀叔。我們覺得他管的事真多,而管起來也一定雷厲風行,甚至比大隊長劉權更要雷厲一些,風行一些,可是,可是那兩天,他竟然沒有任何的行動。這實在太奇怪了。
我把我心里的奇怪告訴了豆子,屁蟲,后來他們中的誰告訴了王海。我們也覺得奇怪,這不像是管銀叔的風格,很不像。“這么好聽的書……要是不講了,我們晚上干嗎去?”王海說。這,還真是個問題。
“我們不能讓管銀搞破壞!”王海的輩份在村上很大,管銀應當叫他“叔”,因此他背后一直直呼其名,當然在管銀面前是另一個樣子。他說得斬釘截鐵,但,我們這些不足十歲的孩子,又能怎樣?
“我挺喜歡聽書的。”屁蟲說。我也是。
……之后的第三個晚上,行動來了,不過,行動的大約不是管銀而是別人,我分明看到,管銀坐在了前面,而丟向臺上的臭雞蛋是從后面扔過來的。那枚雞蛋投擲得并不準確,它最終撞在了桌子上,但聲響和突然而至的臭味還是讓說書人下意識地做出了躲避的動作,他的動作那么笨拙可笑,臺下的人頭都顫顫地笑起來。
說書人愣在那里,臺下的人開始催促,你講啊,你講吧,沒事兒,是孩子,和你鬧玩兒……臺下的人開始催促,你別不講啦,我們都還聽著呢,下面怎么樣了……嗡嗡嗡嗡地亂著,看上去,說書人自己也亂了。他的手伸向前撫摸著桌子,仔細地摸著,摸著那枚臭雞蛋濺開的痕跡和粘粘的液體……“你快點講吧!你說你的,是孩子,在這個村里,沒人敢拿你怎么樣!”說話的是劉權的母親,據說在秋收之后請人說書就是她的主意,年青的時候她就是個戲迷,破四舊,文革,已經很多年沒有聽戲了,很多年沒有人說書了……就是就是,有人附合,你就聽老太君的吧。
我,我剛才……說書人彎下腰去尋找,他的心也許掉在了什么地方,他的魂也許掉在了什么地方,他尋找的樣子又引起一片轟笑。我剛才講到哪兒了?
我在臺下呼喊,更多的人在臺下呼喊,我們的聲音清晰而又混濁,相互淹沒。
好不容易說書的盲人才找回他的“剛才”,但,一股氣息被打斷了,一條繩索被打斷了,他墜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很長的一段時間,說書人雖然說的還是那本《三國》,說的還是那些內容,但,真的被打斷了——多年之后,某個教授談起自己一次失敗的講座,他說自己前半部分就像,“死掉的河豚”。我覺得這個比喻用在說書人身上也合適,在經歷了臭雞蛋的風波之后,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原來的感覺和節奏,軟塌塌的,毫無生氣。好在,諸葛亮舌戰群儒的時候,盲目的說書人終于重新找到了感覺,他講得風生水起,環佩叮當,峰回路轉——那時,他再次獲得了靈魂,將已經遙遠的臭雞蛋拋在了腦后。
這只是開始。第四天,也就是臭雞蛋事件之后的第二天,說書人剛剛坐定,手里的圓木還沒有來得及敲下,鐵鎖叔和石頭二哥一先一后,躥上臺去。“瞎子,你慢著!”
石頭二哥面朝臺下,問話卻是沖著瞎子的:“我問你,真有人能夠截草為馬、撒豆成兵么?”說著,石頭二哥低頭,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一把黑豆:“瞎子,你來撒,我看它們怎么變成兵!”他的話當然引起一片笑聲,這笑聲,更讓石頭二哥感覺得意:“要是黑豆不行,我還有黃豆,我也帶來了,在小推車上放著呢,半麻袋豆子,不,半麻袋天兵天將!”眾人笑得更厲害了,有人沖著石頭大喊,好,好!
豆子當然只能是豆子,它并不能變成兵,即使它們交到說書人的手上。那個瞎子,低眉順目,一幅矮下去的姿態:“我我我不能。小哥饒了我吧,我只是胡說八道混口飯吃,我說的這些都是書上說的,以后……以后我改,我改。”
“你這是傳播封建迷信,你知道么?”輪到鐵鎖叔說話了,他先清了清喉嚨,但,也許是第一次登臺在這么多鄉親面前說話的緣故,他似乎有些緊張,聲音竟有些顫,有些沙:“你,你還說曹操愛才,還說……”這個平日高大的鐵鎖叔,那日,竟然越來越干萎,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你你不能再再說了你知道嗎,你你你這是毒害群群眾知道嗎……”本來,他的臉也是沖著臺下的,可因為緊張的緣故,他慢慢轉過臉去,把后背留給了我們——他的“表演”實在是太可笑了,實在是太滑稽了,以致于和他站在一起的石頭二哥也笑得彎下腰去,一只手點著他——幾乎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結結巴巴說著話的鐵鎖叔,一個,則是那個瞎子。他呆得像塊木頭,可他的臉上,他的臉上——
“你們鬧夠了沒有?”劉權臉上的笑容并沒有完全抹去,“聽書呢還是看你們倆二百五?帽子是隨便扣的?看你們那德性!”這時,劉權的話音提高了八度,“管銀,把你的人領下去!管銀!”
沒人應聲。
劉權再次叫了一聲,“管銀!”在他周圍一片竊竊,那些男男女女,也跟著搜索著民兵連長管銀。
角落里的管銀只得站了出來。“你們倆鬧什么!下來!都給我下來!”
劉權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他坐了下去,坐下去的劉權便不再是大隊長劉權,而是聽眾劉權:你接著講!按你的講!
臺上的兩個人相互看了幾眼,然后怯怯地從臺子后面走下去。已經完全沒有剛才的得意。他們灰溜溜地,如同不幸落到水中才爬上岸來的……這樣說我的鐵鎖叔有些不敬,可當時確是如此,真的如此,這么多年,他那副灰溜溜的樣子我仍有記憶。走到臺下,他突然想起什么,“這這這事……和管銀沒沒沒關系……”
如果不在現場,你根本想象不到這句話的效果。你根本想象不到,那些已經喧嘩慣了的頭和口,竟然還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們笑得,笑得幾乎能抬起屋頂——好在,我們并不是在房子里聽書的,不然,肯定能震掉許多的瓦,會讓我們的頭上落滿灰塵。
那天晚上,盡管光線昏暗,但我看到,管銀的臉色異常難看。
那些日子,那個說書人,那個講《三國》的瞎子進入到我們的生活,每天放學,我們幾個走在一起,反復著的就是魏蜀吳,是曹操、劉備、孫權,是張飛張翼德趙云趙子龍,是胸有成竹、胸有成府、搖著鵝毛扇隆中定三國的諸葛,是氣量太小、處處與諸葛作對的周瑜周公瑾,是……在我們中間,最入迷的當然是王海,此時他已經不再愿意是張角,也沒把張飛的角色攬在自己身上:他按照說書人每天的故事變幻著自己的角色,并不固定在一個人的身上。對于這點兒,我們幾個都有小小的怨言,可是,可是我們沒辦法,說服不了他。他是一個脾氣有些暴躁并且自以為是的人,后來做生意的時候也是如此,后來……豆子不服,我和屁蟲也悄悄助長了豆子的不服,但,爭持的結果是,豆子被王海按倒在地,屁股坐在他的臉上:你服不服?如此三番,兩次,豆子只得服了,但他看我和屁蟲的眼神有了特別的冷。
下午放學,天還高著,太陽還高著,我們幾個就來到五隊的打麥場里,把書包放在麥秸垛上,從麥秸垛下找出各自隱藏的木棒與竹桿,然后分好角色——一出“三國”的戲劇就開始上演。這個故事,是昨天晚上說書人剛剛講過的,我們從頭至尾,甚至模仿說書人的語氣,甚至模仿說書人的動作和表情——多年之后,許多年之后,我讀到卡爾維諾,讀他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的敘述:“我就要跨進青春的門坎了,卻還躲在森林里的大樹腳下,給自己編故事。一根松針我可以想象成一個騎士、一個貴婦人或者是一個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來晃去,心醉神迷地編出無窮無盡的故事。后來我為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從那里跑開”……當時我也是如此,說書人的三國給了我諸多的幻想和夢,雖然,在我們的戲劇中,時常扮演不到我所想要的角色,我怯懦,木訥,對這個世界有著莫名的恐懼。在我們的戲劇中,我時常扮演一些可有可無或者是大家都不愿意扮演的角色,我還得演得像,演得認真。
記得,在長坂坡那段,我扮演曹操手下的將領,也就是被張飛的大喝嚇破了膽的那位:扮演趙子龍的王海懷抱一個樹墩從豆子的面前跑過,此時的豆子并不是豆子而是張飛,于是他扯開嗓子,沖著我和屁蟲的方向喊:“我是燕人張飛是也(王海給他糾正,是‘我乃燕人張翼德也’,他懷里的木墩已經丟在了地上),誰敢與我決一死戰?”我和屁蟲立刻顯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我相信,我比他表演得更像。接下來,豆子按照要求繼續大喊:“我乃燕人張翼德也(王海又來糾正,應當是燕人張翼德在此,又錯了,記住,他三次說的都是一個意思,但說的話不一樣),誰敢與我決一死戰?”聽豆子喊完這句話,我和屁蟲得向后倒退兩步,仿佛是騎在馬上,那種驚懼也要表現得比上次更強烈些。屁蟲過于夸張了,簡直是個小丑而不是曹操。絕不是我想象中曹操的樣子。
豆子重重地吸上口氣,然后用他的木棒的頭指向我們,這是他的丈八蛇矛:“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到底做啥(前半部分豆子做得還像,而最后,他竟然用了一個‘啥’,這是我們當地的方言。在他背后的王海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們不能笑,特別是我。我得更加驚恐,還得顫,顫得厲害些,捂住自己的心口:“哎呀呀!”我得痛苦,然后痛苦萬分,再然后,身子一仰,直直地朝后摔去。在做足前面的恐懼和痛苦之后,我向后摔,有意把身體挺得很直,像個嚇破了肝膽已經死掉的樣子。地很硬,我想到了,可沒想到它竟然那么硬,我一動不動,但眼淚被摔出來了,旋轉的星星被摔出來了(我賣力的表演得到了王海的表揚,這讓我心里的一股小泉涌出了絲絲的甜。但我為此遭到了屁蟲的妒忌,兩三天,他都話里有話,指桑罵槐,泛著明顯的醋意。去年我在上海,一個偶然的機會重新遇到已經是億萬富翁的屁蟲,他竟然還記得我當時的那個表演:你太像啦!你向后倒下去的時候嚇了我一跳!你簡直是個表演天才,沒吃這碗飯實在太可惜啦!……在我的努力才下終于叉開了話題。我決定,以后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屁蟲,留給他的,也是我一個過去的電話號碼,早就廢棄。大約他的想法也是如此)。
屁蟲說,說書人就住在鬼纏屋,白天,村上的人時常會有人去他那里和他聊天,也和他談了鬼纏屋里過去發生的怪事。“他不害怕?”
屁蟲說他不怕。一點兒也不怕。“瞎說!”豆子斬釘截鐵。他不可能不怕。
他還真是不怕。屁蟲說,爛鼻子五叔問過他住得怎么樣,聽沒聽到什么聲音,見沒見到什么東西,怕不怕,說書人回答,聲音是有,還有不少,但沒什么可怕的。他沒房沒地沒老婆,還是個瞎子,這樣一條賤命……
我們當然知道爛鼻子五叔時常去屁蟲家串門,他一直,對屁蟲的母親有著某種的幻想;我們當然知道,爛鼻子五叔本質上還是個老實人,不愛說謊,但,對于瞎子住在“鬼纏屋”里一點都不害怕,我們是不信的,我們無法相信。
所謂鬼纏屋,原來本是大地主楊虎臣家的一處舊宅院,當年是賬房,土改的時候楊虎臣帶著自己的兒子、孫子跑了,但他的小妾和兩個女兒、三個侄子都留在了當地。土改的時候,楊家的大宅成了村支部,而賬房,則成了那些地主和地主婆喪命的刑場。我爺爺當時在農會。對于當年的事兒,他一直都閉而不談,他不談,不等于別人不知道,當然更不等于什么也沒有發生——在處死地主和地主婆之后,賬房被分給了兩個貧農,他們都是年過四十的“光棍兒”,其中一個在里面住了不到半年就死了,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而另一個,成叔,則是個瘸子,為四隊看果園。偌大個院子歸了他一個人,特別是這么一個有些好吃懶做的人,自然疏于打理,何況很快,三年自然災害就來了。在那個饑餓的年代,成叔成了大隊的紅人,因為他的任務極為艱巨:他必須保護好果園里的瓜果,因為不只是我們村,鄰近一些村落的人或者外地逃過來的人都對果園里的瓜果虎視眈眈:一到瓜果成熟的季節,成叔也就住在果園里,他的舊宅自然也就成了荒宅——怪事就是那時出現的,如果成叔在某個黃昏或者什么時候回家拿點什么東西,就會聽見院子里面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爭吵,簡直是一出混亂的戲劇(我姥姥給我講述這些的時候我母親也在旁邊,她很嚴肅地對我姥姥說,你不能給孩子傳播迷信!怎么會有這事!都是別人瞎編的,嚇唬小孩子的!而我姥姥也不示弱:我怎么瞎說?你當時不是當婦女主任么?你不也去蹲過點么?母親哼哼幾聲,不再說話)……更多的聲音出自于偏房,那里放著大隊宣傳隊的鼓和鑼,還有舊食堂里多出來的碗筷,只聽見里面時常丁丁咣咣,一靠近,里面的聲音馬上就會止住,但你一離開或者待在門口不出聲,那些聲音就又會慢慢響起來,仿佛里面有眾多的人,在進行一場有聲有色的演出(說到這,姥姥問我母親,你當時不也聽到聲音了么?你不是回家來和我說的么?母親支吾,也許我聽錯了。那管銀呢?劉權呢?黃四呢?母親有些色厲內荏:跟小孩子說這些干什么!沒有解開的謎多著呢,說不定到哪天就解開了,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那幾間房被稱作“鬼纏屋”是在瘸巴成叔死去之后,成叔的死使得關于它的傳聞愈演愈烈,盡管有劉權在大喇叭里的辟謠也無濟于事,最后,公社里的公安也來了——成叔的死本身也有些傳奇,他,是被自己下在果園里的線槍打死的,之所以下線槍,一是防止大人孩子去果園里偷瓜果,二是那年狐貍也出奇地多,它們時常會在果園里興風作浪,毀掉社員們種下的瓜果。姥姥說,那個成叔是個惡人,下線槍,他其實也確實是想打傷那些偷瓜果的人,不然他就會像五隊的劉三壞,里面只裝藥而不裝鐵沙,即使槍響了打人打中也不會傷到筋骨,而這個瘸巴成,就沒那么好心了,他是想要人命。自然災害的第二年,成叔的線槍曾打傷過一個孩子,據說沒幾天就死了,狠心的瘸巴成還想問人家去要火藥的錢,要不是劉權擋著他還真去了。按理說,自己下的線槍是絕不會打到自己的,因為只有他知道準確的位置,然而,這個惡人就把自己給打到了。為什么會打到自己?我姥姥給出的解釋是:也是報應,有兩只成精的狐貍想害他。它們變成人形,出現在果園里,嘻笑著,爬到樹上去摘剛剛熟透的桃——這當然不能容忍,尤其是瘸巴成叔。他拿著一根木棒追過去,而等他跑到樹下,人已經不在那里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又出現了她們兩個,粉紅的襖,淡藍的褲。一條腿瘸的成叔怒吼著又追過去,等他趕到,那兩個女人則又跑到另一棵樹下,她們籃子里的桃已經快摘滿了。成叔更加憤怒。他不顧一切,追上一個跑得慢些的女人,揮動木棒朝她的頭上打去,那個女人尖叫著縮在一棵樹下,向他求饒,但怒火燃燒的成叔沒有理會,而是撲過去,想抓住那個女人——這時槍響了。里面的鐵沙和錫彈都打進了他的肚子,而女人們,則已經無影無蹤。倒下去的時候,瘸巴成叔看見兩只紅毛的狐貍從樹叢中竄出去,消失在草中(對此,母親質疑:誰看見啦?沒見到就別瞎說!他一個人守果園,出現了什么事別人怎么知道!姥姥當然還不示弱,全村的人都這么說!這還是劉權他娘告訴我的呢!而我母親,則更為怒不可遏:就是那個老太婆,凈胡說八道,影響多壞!他們家就沒一個好東西!)。
成叔是被運回“鬼纏屋”后咽的氣,他的肚子被打爛了,所說腸子、血和屎一直在涌出來,管銀叔曾試圖再給他塞回去,但里面太滿了,根本裝不下那么多混亂的東西。就是在那天,負責守靈的人們聽到偏房里的丁丁咣咣,之前成叔曾和別人說過但沒有誰信——后來,他們只得一夜未睡,依靠不停地咳、不停地說笑、不停地敲打其它的物品才壓住了里面的響動。也有大膽的,跑到偏房里到處查找,并在里面點燃了一支蠟燭——但他一出來,里面就又開始了響動,并且相當熱烈,似乎還有呼吸聲,患有肺癆……于是就有了劉權、管銀和我母親他們的蹲守,就有了公社公安的進入。
公安來了之后,先是打掃了偏房,把里面存放的物品都清理一遍:除了鍋碗瓢盆,鼓和鑼,七支紅櫻槍,一些破舊的雜物和小動物的骨骼,雞毛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發現。晚上,幾個公安就住在成叔的屋里,他們靜靜等待,聲音卻遲遲都不出現……就在他們以為所有一切都是謠言的時候,偏房里的聲音出現了。先是那些碗,然后是盆和鼓。
那幾個公安也折騰了一夜,甚至,他們還朝天放了一槍。響動并沒有完全就制止住,它還是時不時出現,雖然相對弱了些,時間短了些。他們干脆把桌子、椅子都搬到了偏房——他們在的時候,響動自然被克制了,沒有任何異常,盡管他們裝作睡熟,并發出輕微的鼾。而在黎明,他們一出門,聲響再次出現——聲響出現的原因不明,而那時,公社的公安主要偵破的任務在敵我矛盾和一些人民內部矛盾上,這事后來便不了了之,后來,那幾間房,被我們村上的人傳成了“鬼纏屋”。
那個說書人住在鬼纏屋,這個消息并不令人驚訝但多少讓我和王海他們都有些忿忿,為什么非要讓人家住那里?你把人家請來,非要讓人家住在那種地方……而他竟然不怕。他為什么不怕?他是不是有什么法術,會什么咒語,能震住那些敲盆打碗的鬼怪?
王海的結論是,這個說書人,懂得《奇門遁甲》。他一定是一個有法術的人。
“可他,是個瞎子。”屁蟲說。
“你懂個屁!”王海非常不屑,他說,正因為他懂法術,上天才會對他有所懲罰,讓他再也看不到東西。“那他怎么看《奇門遁甲》?”這簡單,王海的解釋是,他先看了《奇門遁甲》,因為這是一本能招喚天兵天將和各路神靈的書,它多少會影響天地的秩序,所以上天會對得到這本書、研修這本書的人進行懲罰,所以在說書人懂得了法術之后,眼睛就瞎了。
“根本……”屁蟲本來還想繼續,可他看到了王海的表情,后面的話便硬硬地吞了回去。他向河里丟著石子。
“你說,劉權為什么非要安排他住那里?”
“那,讓他住你家去?”
“要是沒有書聽了,多沒意思啊。”王海如此感慨,要知道,他從來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一直不是。他只信任強硬,他希望自己能夠戰無不勝,即使在我們扮演的“三國”故事中。可他那天,竟然如此感慨,感慨得有些沉重。
“管銀……叔,他一直都想把說書人趕走。”我說,我直了直身子和他們宣布。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他不只一次來找我母親。他認定,必須要把這個說書人趕走,不然,他就等于敗了。不,是我們敗了。
這有什么?這還算個事?我母親敲敲打打,她很有些不以為然:我說過你別做,你別做,可你偏不聽,讓人抓住把柄了不是?也不看看那兩塊貨!是成事的主么?
管銀叔喃喃,我不是,我不是……主要是群眾的意見。在我母親面前,這個一直強硬的、具有魔力的人竟然有些——怎么說呢,他似乎對我母親小有懼怕,他故意塌著身子,使自己顯得矮小一些。
公社里也聽說了。我母親拿出兩支煙,遞給管銀叔一支,公社里的意思是,雖然是有些小問題,可是,主體還是好的,健康的。
是誰的意思?管銀叔有些急躁,那些事,可大可小,怎么……這時母親看見了我,你到那屋寫作業去!別聽大人說話!
……不止一次,管銀來找我母親,他們總是把我打發到另一間屋或者外面去。我聽見他們竊竊私語,但說的是什么卻無法知道,只能猜測:他們是想驅趕那個說書人,想把他趕走。當然,我也隱約覺得,把說書人趕走并不是全部的目的,不是。不然,管銀叔早就自己做了,他可不是那種瞻前顧后的人。
其間,大隊長劉權也來過一次,他來,也是找我的母親。
父親對他的到來頗有些意外,那份意外竟然也寫到了臉上,不過,劉權并沒在意,他和我母親說著舊日的家常。從小的時候我就看著你有出息。別看金龍,大學生,是個書呆子,能吃公家飯就不錯了,你不一樣。當時,他們考察女干部,有你和楊桂蘭,我說你行。不不不,我沒起多大作用,不過我要是不搭話,肯定到供銷社工作的不是你。我也是覺得你能干,我也因此得罪了楊桂蘭不是?不過話說回來,我當時就看著你行,得罪她就得罪吧。她父親兩年沒登我家門,見了我也不理。小浩也上學了,當時,他還沒出生,我記得有一次掉到河里淹著的是他吧?真是命大。聽說還中過煤氣,差一點兒沒讓奶奶丟了?找不到繩子?真新鮮,誰家里會沒繩?就是該著有他這個人啊。
我母親和劉權,兩個人東拉西扯,毫無邊際,特別之處在于我母親那天說了太多的“公社里”……說著說著,話題轉到了管銀叔的身上。“當幾年兵,翅膀硬了,也會講大道理了”,劉權咯咯咯地笑了兩聲,“我本來是想培養他的,你看現在——”
母親沒有接這個話題,她轉向別處,詢問劉權的母親身體還好吧,那個姐姐,腰能動了嗎?劉權收起了笑,他看了看我父親和我,“秀榮,你知道我來找你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母親依然糊涂。
“我是來和你說管銀的事的。”劉權制止住我父親,“沒事兒,你們聽著吧。不怕人。”
“管銀……有什么事?”父親問,他問得相當笨拙。
“有什么事,哼,不聽話唄,想把我這個大隊長架空,他來干。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總在后面給我使絆兒,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看他如何表演罷了!”
“我看他平時……挺聽話的……”我母親也跟著傻下去,她顯得比我父親還要單純笨拙,“他怎么敢跟你鬧,他進支部也是你點頭的……不會吧,是不是你多心了?”
“我當然希望是我多心了。哼,他總覺得自己聰明,那點兒小伎倆,我用的時候他還尿炕呢。”劉權看著我母親,“秀榮,我平時待你和你們家可不薄。我希望你能站到我這一邊。我劉權心里有數,肯定不會虧待自己人。當然,要是有人非要……”
“劉隊長,你說的什么話!我當然會跟你站在一邊的,這還用說嗎!”母親遞過一支煙,父親劃著了火柴,“一起搭班子,我就是覺得別弄太僵了,公社里一直強調團結團結……”
“他不仁,就得允許我不義!看他胳膊能擰過大腿不!真是一條喂不熟的狗!”
把他們的勾心斗角暫時放下,我要繼續說那個說書人:每個晚上,吃過晚飯,大喇叭里的時事要聞播過之后,我們就都搬著板凳趕往村委會的方向,那里,有個說書人在講《三國》,他是個瞎子。多年之后,我還在思考:那么長的書,那么長的故事,他是如何背過的?他不能像我父親,可以把明天要講的內容好好準備一下,可以利用晚上的時間好好看兩眼書……他不能,因為他是個瞎子。那時沒有錄音機,而收音機也極為稀少,極為珍貴,這個瞎子肯定無法得到。在他說書的那個年月,各種舊書剛剛開禁,不再作為“封建殘余”加以禁止,而在此之前,它們在農村被連根拔除了,一個地主家的孩子,或者是什么壞分子家的孩子,是無法得到那些舊書的,即使家里曾經有過……那,他的故事是從哪里來的,他,又是如何記下的?
“且說周瑜周公瑾怒火中燒,在馬上大叫一聲,這一叫可不要緊,它要人命啊!周瑜當然不是張飛大叫一聲能要對方將領的命,周瑜要的是自己的命。怎么說?大家不要忘了,上回我們說到,周瑜的身上有箭傷,還沒好呢!他這一叫,傷口復裂,真疼得周都督哎呀一聲是墜落馬下。‘周都督都督啊!’,‘都督醒來!’周瑜身邊的將士急忙把周瑜救回到船上,這時周瑜才七魂回了六魂,長長地出了口氣:‘各位將軍,這是何處?我怎么到船上來啦?’將軍們心里那個酸啊!周都督啊,剛才,是如此這般這般你就昏迷過去啦,我們把你救回來的。現在,大耳賊劉備和諸葛孔明正在山上飲酒呢!周瑜那個氣啊!他本來氣量就小,何況,這個諸葛孔明不是擺明了要氣他么?不然的話,你飲什么酒啊,還讓我的軍士們看到!我受罪了,你們就如此高興,哎呀呀實在是可惱!真氣得周瑜是咬碎鋼牙啊!
把周瑜氣得這樣了諸葛亮應當滿意了吧,應當收手了吧?沒,怎么會呢?哪到哪啊!這個諸葛亮一肚子計謀才用了一小點兒呢!三氣,三氣是連環氣,大氣套著小氣,小氣連著大氣,不然也不會把周瑜最終給氣死。周瑜不是到船上了么?這時有人來報,水路走不了了,讓人家蜀軍給堵住啦,根本沖不過去!沒辦法,只得走陸路,陸路更不好走!那個險啊,那個曲折啊,那個山窮水復啊,這樣一路顛簸下來,周瑜的氣力漸漸不支。好不容易,他們終于繞出了重圍,又有人來報,說諸葛亮有書信一封,要交給都督看。
信是怎么寫的呢?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致書東吳大都督周公瑾……信上說,我們自從東吳一別,到現在一直戀戀不忘,總是想起都督來。都督的才華、都督的能力、都督的心胸都讓我諸葛亮深感佩服,我每次做什么事都要想一想,如果是周都督會如何如何,看,我諸葛亮都拿你當榜樣啦!——你說這話不是罵人么?他諸葛亮明明知道周瑜的氣量小,還一個勁地夸他氣量好,從不和我生氣,這讓周瑜怎么接受?而且,這次取荊州他周瑜是敗了的,可諸葛亮卻還夸他說拿他做榜樣,你想周瑜能不氣么?這不明顯是挖苦人么!更讓周瑜生氣的還在后面呢!諸葛亮說,我聽說你要來取荊州,這事你就不對了,萬萬不可。你想,荊州是你們借的,用武力來取多傷感情啊,這不應當是你做事的風格。再說,你們興師遠征,跑這么遠的路,一路勞累不說,怕是后勤補給也跟不上吧!你能讓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仗?我們在荊州布有重兵,本是防曹操的,但都督來取荊州他們還是用得上的,我覺得你勝算不大,還別說你了,就是像孫臏啊、孫武啊、吳起啊,包括姜公姜子牙,怕也完不成,你覺得你會……都督是一個識大體的人,我覺得你還是算了吧,回去吧。要是都督覺得如此氣勢洶洶來一次見我書信就回不劃算,也好,我就備薄酒,粗飯,招待一下都督的大軍,然后你們再回去。看到這里,周瑜的肝都要氣炸了,他的肝里充滿了大大小小的氣泡把它的肝撐得就像是一個氣球似的。這些話,讓誰看了誰都會生氣,何況是氣量極小的周瑜!這個諸葛亮,早就算好了,他故意苦口婆心,還顯得什么事都在替你考慮……接下來,諸葛孔明還說啦,都督啊,你把大軍都帶過來了為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荊州,你這樣一來整個江南可就空虛啦,如果曹操現在發兵,攻打江南,讓你首尾不能相顧,那么江南就會丟在都督的手上,那時,你可就是東吳的罪人!你是聰明人,我想你應當能看得出這步棋,可是你為什么還要如此出招我實在想不明白。可你既然下了這步棋,念在我們之間老交情的份上我又不忍心不提醒一聲,所以都督啊,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夜長夢多,荊州天涼啊!
看過了信,周瑜周公瑾是長嘆一聲,長嘯一聲,那聲音就像長江三峽懸崖上的猿啼——怎么說呢?悲啊,憤啊,怒啊,傷心啊,都在這一聲長嘆里面啦。這一聲長嘆更撕開了他的箭傷,血,染紅了他的衣衫。眾位將領看著,都背過臉去,不忍心啊……”
說到這里,臺上的說書人臉色暗淡,一副悲戚,看上去,他就像那個時日不多的人,那個悲著憤著怒著傷心著的人,而不是他,自己,那個瘦小的瞎子。臺下也有些鴉雀,無聲,我感覺,自己也跟著沉入到那種悲苦和傷心里了,它是一個巨大的渦流,我根本掙不出來,爬不到岸上去(多年之后,我還感覺自己是那個周瑜,有個奇怪的感覺,感覺三十六歲是自己的一個大限,為這個感覺我曾暗自自憐了許多年。現在,我已經四十,早已跨過了那個坎兒,但,但……再說就有些矯情,不說哦哦也罷!)。
有誰,喊了一聲好。接下來是眾人。一片的掌聲。
可就在這時,幾片白菜的葉,被甩到了臺上。
管銀悄悄走進來,他抖了抖身上的雨,坐在長凳上。“書記怎么說?”
母親看了我一眼,看了我父親一眼。“他沒說。”
“他就沒有個表態?”
我父親插進去,“兄弟,我看這事,你真還做得不對。再下去,對你自己沒好處。”
母親白了他一眼,管銀端出半張苦臉,“你以為我想啊,是他欺人太甚,這么多年,他都把我當個三孫子,呼來喚去,什么臟活累活討人厭的活都是我的,可還見不得我好……你問問大姐,她不也是這樣?什么事上他都給你使絆兒,我們,我們是受夠了!”
父親還想繼續,母親早早地打斷了他:你帶小浩出去,我們商量個事兒。別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父親哼了一聲,“就你懂!不就是個售貨員么,不就是……(我的父親母親,在我記憶里,他們爭吵是一個常態,幾乎是時時刻刻,管銀叔見過的也不是一次兩次,所以他盡可能保持沉默,等他們的爭吵告以段落。而我則不同,我必須盡快逃離,否則,父親的氣,母親的氣,會毫無準備地撒到我的身上。)”
我在他們的爭吵中悄悄跑了出去,外面的雨還在下,雖然很細很小,稀疏得很。
地面很是泥濘。我跑臟了自己的鞋子。
我知道它的后果,我知道自己將到受到的責罰。
因為那場秋雨,晚上的說書停了三天。這三天的夜晚自然顯得過分漫長,這三天的夜晚,它那么空,那么混濁,那么粘稠地撕扯不開,又那么百無聊賴。做完作業,拿著鉛筆,我就沖著眼前跳動的火苗發呆,腦子里浮現的是說書人,是說書人的三國,我的三國。
在幻想的故事里,我是英雄,擁有千軍萬馬,擁有河山、疆土和美人,慷慨,有信,有義,為一句諾言出生入死;我是戰無不勝的英雄,我是落難的英雄,面對黑夜和燈火發現感嘆:“既生瑜,何生亮!”;我是……在幻想的未來中,我想象,自己也是一個說書人,甚至就像他那樣,雙目失明,到處去講我肚子里積攢的故事,它們那么多,怎么講也講不完……
那三天,深深入迷的王海也同樣百無聊賴,而打麥場也是濕的,根本排練不了我們的戲劇,再說也沒有新的內容。即使我們待在一起,還是覺得有些空落,“真沒意思。”王海說,要不,我們去找那個瞎子,讓他給我們說書,屁蟲說對對對,爛鼻子五叔他們常去,爛鼻子說,這個瞎子可有意思啦!他除了能講三國,還能講三俠五義,封神榜!反正,他會的挺多的。
他怎么會這么多?豆子很是不解,他是個瞎子,而且,那些書都是,都是……毒草。
——你才是毒草呢!王海踢了他一腳,不過,他也想不透,一個瞎子,怎么懂得那么多,而且是在文革時候都禁了的。
“我知道。”屁蟲的尾巴又翹起來了,這次,我們沒有給他壓下去,然而,他卻不說了。而是,拿一個小石塊投向草葉。他投得相當專心。
“有屁快放!”
“就是,有屁快放!”
屁蟲還是笑嘻嘻地,“我沒有屁啊。”王海抬起胳膊,“那我把你的屁打出來。”
屁蟲說,他原是地主的孩子不是?家里原有些書,而這個瞎子當時沒瞎,特別愛看書,還上過幾年學。后來土改,他是小妾生的,而且那個地主在當地還挺有人緣兒,所以也沒拿他太咋地。反右的時候,這個瞎子和幾個右派分子在一起勞動改造,那時他還沒瞎,一來二去,他就和那幾個右派混到一起了,其中一個就是說書的(豆子哼哼,臭味兒相投)。他就偷偷聽人家說書,也記了些,但不長,就有人告密,因為村上保護,公社里也沒拿他怎么樣,但那個右派就慘了,聽說沒幾天就自殺了。他成為瞎子,是在文革的第三年,借到鄰村去批斗的時候有人使壞,把他吊在一間空屋子里,里面放上些濕柴,點著了薰他,屋子里全是煙啊,吊他的人也不讓開窗子,結果就把他的眼給薰瞎了。當然也有人說是給打瞎的。據說他們村有幾個老太太不干了,到鄰村去鬧,可他是一個地主崽子,也沒鬧出什么結果來……
“那他怎么說書的呢?”
聽我講啊。他不是瞎了么,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他們大隊隊長說就讓他看倉庫吧(瞎說!一個瞎子怎么看倉庫!豆子不信),當時倉庫里也沒什么東西,是一個舊倉庫,也沒什么好看的,其實就是讓他閑著了,大隊還給他口飯吃。你想,一個瞎子,也沒事做,他怎么辦?就給自己說書,把原來看的記的都說出來。看倉庫的就他一人,他就說啊說啊,有人聽見了,報告了大隊,大隊說也好,讓他說,等到農閑的時候,我們就聽他說書。
“怎么能讓他……”豆子有些忿忿不平,“這種人,就應當……”
人家怎么了?王海跳下來,跳到豆子面前,操,看你那傻樣,以為你是總理?
“我當然不是總理”,豆子挺了挺脖子,“我是說,這種事誰都要管,我們應當有這樣的覺悟。”
那你為什么也天天去聽書?你要是不愛聽,你可以不聽,干嗎管別人聽?
“我又沒好好聽!”豆子說不過王海,何況,王海有硬硬的拳頭。
管銀叔被免職了。這很出乎我母親的意外,一向從容的她也顯出了些許的慌亂,要知道,那段時間里,她和管銀叔來往較多,沒有不透風的墻。
在管銀叔被免職的那天,大隊的喇叭響了,里面出現的是劉權的聲音。社員們注意啦,社員們注意啦,下面我宣布一個事情,都聽好啦。走親戚的,外出的,回來社員們告訴他們一聲,都轉告一下,別落下。
之后是一陣停頓。喇叭里突然傳出一陣刺耳的聲響,然后又是一陣停頓。
母親停了手里的活兒。她的臉色有些難看。她對我父親說,對自己說,管銀被免了。
然而喇叭里說的并不是這件事,而是另一件,秋種的事,公糧的事。說完這些,喇叭并沒有關,劉權換了另一個語調。“最近以來發生了一些事情。事情總是要有的,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大隊,小隊,一個家庭,哪天不得出點這事那事?倒不一定是壞事。好事也出嘛!出了好事大家不都高興么!”刺耳的聲響又出現了一次,里面的劉權在聲響停止之后喂喂地吹了兩下,“大家都知道,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好事也可能變成壞事。壞事怎么變成好事?得研究,得思考,得引蛇出洞,得……對癥下藥。你急不得。急了不行。可也不能怕,你一怕,他就跳得更歡,壞事只能更壞,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能行?哎,所以不能怕,肯定能想出對策來。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大隊,小隊,一個家庭,道理是一樣的。”
我母親說,屁話。而父親在母親的屁話之后,用鼻子哼了一聲。
“有人總想著斗,斗吧,與人斗其樂無窮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翻得了天,我倒要看看,孫猴子如何跳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又是一陣停頓,而我母親站起來,又坐下,她顯得,如坐針氈。“你不是說你有經驗么,都在你掌握么?”父親冷冷地吐著每一個字,“現在好了,我們一家人都得跟著……”
——你說什么屁話!他能怎么著!母親怒不可遏,這些年,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點小浪能算啥?樹葉掉下來砸不死人!
“就說我們為了豐富大家的文化生活,請人來講書,那幾部電影翻來覆去大家都看煩了,可有人就是想方設法與大隊作對,小報告都打到了縣里!縣里已經表態了,肯定了我們大隊的工作,認為我們的做法很有創意!什么毒草,傳播封建迷信,現在是什么年代啦!上面說不許再亂扣帽子,不許無原則地上綱上線,可有些人,就是抱著老思想……要我說也不是什么老思想,是對人來的,恨不得把人置于死地,再踏上一只腳!我告訴你,這只能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就你們那些小伎倆,以為我會不知道?我會不明白?只是愿意說不愿意說,愿意管不愿意管罷了!你們丟雞蛋,丟菜葉子,丟這些干什么?丟人!給我們大隊丟人!還上臺去鬧,你鬧什么鬧?會有你好果子吃?哼,說人家傳播迷信,那你干嘛也裝神弄鬼,想把人家嚇走?別以為我不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什么鬼纏屋,胡說八道,是有人在裝鬼,是有人,想借鬼來嚇別人,以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母親支著耳朵,她的面色越來越冷。我忘了是一件怎么樣的事兒,我的父親母親又開始了爭吵,最后,父親打了我母親,然后又狠狠踢了我兩腳。母親一邊罵著一邊回我姥姥家,他們的冷戰將維持很長的一段時間。不說也罷。
管銀叔找到姥姥家來了。“人得爭一口氣,我,我都冤死啦!我寧可魚死網破,也不能讓他那么痛快,作威作福!”
“都是你,太急了,本來我們的把握很大,這下,好受了吧!”母親自然沒給他好臉色。
“他貪污,用公家木材做自己家梁的事,公社就沒個說法?我不服!我一定把這個官司打下去,一直打到中央!”
“看你能的!”母親將手里的筷子摔在桌子上,“領導找我談話了!談團結,團結誰?哼,你要不是太急,我們肯定能把他拉下來!可你,偏偏在這個瞎子身上做文章,讓他有了警惕,什么用公家木材?人家有證明,是花錢買的!錢也的確是交了!你要不瞎胡鬧,會是這個結果?我們肯定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那,他利用自己的職權,玩弄女人……”
“你能找到證據么?人家女人不告,男人不追,你有什么辦法證明?虧你還是民兵連長,要是能抓個現行,就什么都好辦啦。”
“我不是,我不是……我還不是為我們想,我是太急于出這口氣了!”管銀叔拍著自己的腿,“你要是早提醒我……”
“我沒提醒你?我沒提醒你?打蛇打七寸,現在倒好,打草驚蛇了!”
“什么打草驚蛇啊?”說這話的是劉權。他,極為突然地出現在門口。
“劉,劉隊長……”
盡管有著種種的波折,書還是說到了尾聲,那時,我母親已經向劉權“投誠”,而管銀,也如秋后的螞蚱,也如冬天的蛇,他的牙被拔掉了,他的毒素只得咽回自己的肚子里。當然,這只是一個表面,真的,只是一個表面。
那是一個變化多端的年代,有著暗暗的風起云涌。鄧小平主政,大喇叭里反復宣傳的是三中全會,它甚至影響到我們的作文,如果不提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變化,肯定得不到高分。改革,開放。說書已經不再有什么禁忌,其實不再有禁忌已經很長時間了,可我們鄉下,總是晚一些,一切一切,都晚那么半拍,一拍,甚至更多。
“上回說到,諸葛孔明在帳內作法,忽聽帳外大亂,有人在吶喊:‘不好啦,曹兵殺過來啦!’孔明正要派人出去打探,這時一陣風過,帳門被一個大漢推開:‘不好丞相,魏兵到了!’來人是誰?大將魏延。他這一進不要緊,對蜀國來說,幾乎是天塌地陷!怎么了?老人們都知道,魏延一進門,走得匆忙,一腳把諸葛亮擺在帳內的主燈給踢滅了!有人問,不就是一盞燈么,滅就滅唄,有什么大不了的?還真是大不了的。古人迷信,書上是這么說我就這么講,如果我不按書上說的講你會說我胡說八道,而我按書上講你又說我傳播迷信……難啊,難啊。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像我這個瞎子,大家都能明辨,說書,就是逗著玩兒,我說的事兒你可別當真。閑話少說,這盞主燈一滅,諸葛亮的氣也就泄啦。只見諸葛亮神色暗淡,把劍一扔,‘唉,命當如此啊。我是過不了今晚啦!’前文書說到,姜維可是一直在帳內守著,魏延這一腳可把他氣壞了,眼睛里全是血絲啊!拔出手里的劍揮劍就砍,這時諸葛亮攔下了姜維:‘是我命該如此,并不是魏延的過錯啊。就是他不進來別人也會進來,人,抗不過天命啊!’要不說古人迷信呢!他們就相信天命,天命不可違。有沒有天命?沒有,當然沒有!可那時,人就信這個!說完這些話,只見諸葛孔明猛然吐了三五口鮮血,昏倒在帳內。魏延也非常惱火,跪在帳前,‘丞相醒來,丞相醒來啊……’”
說書人,那個瞎子,也是一臉悲切的表情。
那一刻,我早不再是周瑜,而是諸葛,孔明。有股酸由心里一直酸到了手上。雖有雄心,但無力回天。王海、豆子和屁蟲也與我想的一樣,那個時候,豆子也漸漸入迷,不再想是不是地主崽子什么封建迷信的事。聽喇叭里的,聽報紙上的,這是豆子一直的習慣直到現在,所以他一直正確,所有的判斷都來自于當時報紙、電臺、電視里的說法,按過去的話說,他絕對“跟得上形勢”。諸葛亮的死比劉備的死更讓我們傷心,王海說,“都有點兒萬念俱灰。”他是這樣說的,他用出的也是那個成語,萬念俱灰。這是我們課本上沒有的一個詞,不知道他為什么記了下來。也許,說書人用過,我忘記了。
我說過,管銀叔,就如秋后的螞蚱,冬天的蛇,他的牙被拔掉了,他的毒素只得咽回自己的肚子里。當然,這只是一個表面。就像,我母親的投誠也多多少少是個表面。
終于讓他們找到了機會,抓住了把柄。在我一篇舊文章中曾提到過此事:劉權,他權力的喪失是因為女人,如果他只和村里的女人做一些怎樣的事也許沒有關系,沒有影響,但,他的手伸得有點……那個女孩兒是公社里的秘書兼報導員,本來她是按書記的指示采訪劉權寫一個先進事跡的,當然這個報導最終在公社里播出了,還上了地區的報紙——可劉權,抓住機會,竟然真的迷住了那個女孩——公社里有我母親和管銀的眼線,這張網,我想我母親應當織了很久——于是,有人報告了公社書記。他并不信。然而,當他在一個休息的時間返回公社,敲響那個女孩的房門——等了很久房門才開。而劉權,就在里面。
可以理解書記的震怒。這個女孩是他看中調入公社的,他看中,還希望這個女孩能成為自己的兒媳——查!好好查!
劉權的大隊長很快被免了,而接替他的,就是管銀叔。“總算出了口惡氣!”我母親說,“你的爺爺奶奶,你的姥姥姥爺,原來可沒少受他的氣!看他還猖狂不!(后來,我母親也和管銀叔鬧翻了,那時,我母親已調到了縣里。她本也有一個懲治的計劃,但,在我父親的堅決制止下最終不了了之。這,是后話。)”
劉權被免,說書人在我們村上的生活也就到頭了。管銀叔當然要繼續他的驅趕,但,這次,他做得相當“溫和”,只是斷了說書人的口糧,也不再承認劉權之前的所有承諾。他在喇叭里宣稱,拿大隊的錢做事,都必須要問一問群眾答應不答應,而不能僅憑領導個人的好惡和私心。這不行,當然不行,永遠不行。人民群眾要行使監督的權力,要保證,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大家都知道,過日子絕不能大手大腳,一個大隊就像一個人家,要精打細算才能過好。
他在喇叭里沒提斷說書人口糧的事兒,但他提到了說書人。他說,我原來是跟不上形式,總覺得這些舊書……是毒藥,是毒草,要不然當年怎么會那么批呢?肯定是有問題的!現在,通過學習,我也明白了,我們完全可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沒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說書人愿意為群眾服務,繼續說書,也沒什么不可以的,就說吧!我們大隊也支持他!
就在管銀叔成為大隊長的第三天,說書人離開了我們村,他大約沒有帶走一粒米,而之前,劉權曾經有一個相當大方的承諾。劉權感慨,人一走,茶就涼啊。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蹲在太陽底下,和一群老頭兒曬著太陽,某個人,原來跟他異常親密就像一條跟屁蟲一樣的人從他面前走過竟然裝作沒有看見,劉權的話,是說給那個人聽的,他故意用著大聲。有個老人笑了,他的牙齒早就掉光了,因此,看上去,他的笑容有些空洞,缺少些什么。
說書人走得毫無聲息,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回了山東。他的走,使村委會前面的空地顯得更空,晚上,三三兩兩的人還會聚集過去,在一起說上會兒話然后散去。熟悉這段舊事的人說,《三國》沒有講完,到最后,三個國家變成了一個國家,它既不姓劉也不姓曹,更不姓孫,而是,三國歸晉,最終讓司馬家得了天下。說書人只說到了諸葛亮的死,那個魏延在他死后造反火燒了棧道……后面的事,村里的人都說不出太詳細的內容,但三國歸晉則是肯定的。他們還說到劉備不爭氣的兒子,劉禪,在他的手上丟了國家,而他,竟然沒有一點兒的羞恥。
說書人走了,他被,趕走了,擠走了,在王海和豆子那里都成為了一種仇恨。是的,這是仇恨,王海是這么說的,他們倆個,先是在深夜偷偷集合,向管銀家丟磚頭,石塊,菜葉或牛糞,后來還用自制的小刀扎破管銀叔的自行車……但,這些,并不能使說書人再回到村子里。他走了,永遠沒有再在我們村里出現(我原來也想打聽一下關于他的行蹤,可是,它被放下了,幾十年過去之后似乎再無提及的必要)。
據說,那個說書人,在劉權家里待了兩天,他把后面的故事全部講完才離開的,但這個“據說”沒有得到證實,劉權的兒子低我們一年級,我們向他打探,他直搖頭:那個瞎子,從來沒進過我們家。我父親嫌他味兒,嫌他臟。“他什么也看不見,總是到處亂摸。”
王海,用他的鼻孔,重重地發出一聲“哼”。他把一口濃濃的痰,吐向學校那個破舊的球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