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洪
在我的印象里,田園詩是文人詩歌,寫得工的大都是遠距塵世、負有名望的知識分子。呂克儉少有這樣的經歷。一個生活在市鎮小學的老師,成天與少年兒童糾結,忙于教書育人的事務,如何有超塵脫俗之心境,寫出山水田園之美來?
然而,呂克儉寫了,還寫得像模像樣。可見,對于寫作來說,悟性、天賦、熱愛和歷練與環境和生活同等重要。
呂克儉的田園山水詩詞,注重反映現實生活,特別是現實鄉村生活,有鮮明的當下生活特色。這一點,不必細說。我想著重說的是,除了對題材的選擇外,他的詩詞在詩歌審美取向上也有自覺的追求,形成了一定的個性特色。這里,從一個讀者的角度談一點感受。
呂克儉是受過高等文科教育的知識分子,其詩詞中存在人文氣質自不待言,他的詩詞不是市街民巷的里俗之作,也不是民間藝人的口頭吟唱,他的詩詞自然顯示著古今文人創作所有的典雅格調。然而,由于他長期生活在市鎮鄉村,熟悉和熱愛鄉村,這使他不僅能把生活寫得細致入微,而且讓生活有了市俗的情趣和田園的色彩。《如夢令》(一帶湖堤垂柳)、《蝶戀花》(露似珍珠姑嫂愛)、《百媚娘》(心似菜花黃滿)等作品中的生活都是可感可觸的草根百姓的生活,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和生活趣味。
《如夢令》寫的是湖區勞作。柳下堤邊,斜風細雨,漁人老媼,收網提簍,“慌走/慌走/踢倒一籃青韭”。生活畫面亦如一網花鰱活蹦亂跳,不呼亦出,情趣盎然。《蝶戀花》寫茶鄉婦女的日常生活,姑嫂二人晨起采茶,露水濡濕了衣裳,她們隨心愜意地唱歌采茶,回家時還順手摘朵野花戴上,然后,腰系圍裙,燒禾炒茶,用袋裝茶,搭車賣茶。一些最普通的庸常生活被寫得充滿了詩意,顯示出生活的民情習俗之美。《百媚娘》則描畫了一幅微妙的鄉村愛情,“取笑丁香梳靚髻/暗把相思情綰/陌上鋤禾隨緩緩/羞澀紅雙臉”,“欲辯此時難辯/不辯此情何愿”。勞動產生愛情,在無數文學作品中已有表現,但如此細膩地把初戀的心理言行寫得神情畢現,微妙微肖,并不多見。也許有人會說這樣的愛情過于古典,缺乏時代氣息,然而愛情心理和觀念的改變并不能簡單地與物質生活的改變劃等號。在當下,我們崇尚現代生活的鄉村,這樣的愛情也還不至于絕跡了吧?
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已經不難看出,呂克儉的田園詩詞對自《詩經》以來以表現民生狀態為主要內容的“風詩”傳統多有繼承,而用文人語言寫民俗民生,又使他的作品亦雅亦俗,有了風雅兼具的特點。
中國古典詩歌多抒情寫景之作,但也有以敘寫生活事件為主的作品,即如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即如杜甫的《三吏》《三別》,都是詩歌敘事的典范。敘事雖然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傳統,然而唐宋以降逐漸式微。中國現代漢語新詩近30年來發展變化很大,其中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對敘事(敘述、敘寫、敘情)的發揚和創進。敘事元素的進入,極大地改變了當代新詩的話語空間、表達方式和美學趣味。我不知道呂克儉是否閱讀當下新詩,是否受其影響,但說他受到中國古典詩歌敘事傳統的影響,恐怕是不算武斷的。他的詩詞,大多都有看得見的事(故事、事件、事物)作為敘寫對象,此組詩詞除上述三首,還有《賀圣朝》(村翁聽新聞)、《唐多令》(薄霧淡如紗)、《臨江仙·打工別》、《千秋歲·訪酒家翁》、《賀新涼》(又是初三夜)等,都是以敘事見長的成功之作。《唐多令》敘寫春明景和里田舍人家的生活“事件”:在柳綠梨白的春日,流動碧水的河邊,石橋路邊的農舍之家,門前樹下翻曬著黃麻,詩人前來,“東道老人尤好客/搬竹椅,捧云茶”,生活之樂溢于言表。《臨江仙·打工別》用含蘊的詞句和嫻熟的表達敘寫了一個離家外出打工的“故事”。盡管整個敘述傾向主觀,但“事”的骨骼脈絡仍然清晰可見:在一個梨花零落、芳草塞路的暮晚,年輕的女子告別家鄉去到千里迢迢的嶺南打工。前天黃昏,她扛著鋤頭從田野歸來,就與家人商量好了這件事情,今天,“玉人身隱隱/新月下山岡”,去了,那伴著一輪新月走下山岡的,一定還有家人的牽掛和詩人的憂傷。這首詩,視角獨特,情真意切,景物如畫,但這一切又不曾淹沒詩的主體:那個打工離別的故事。真是一首上乘之作。
呂克儉的詩詞對詩意的追求是多重的。眾所周知,景物、情感、事件、細節皆能體現出詩意的美。呂克儉的詩詞,對景物描寫有詩意的美;對情感的表達比較內斂,也有詩意的美。其情感的詩意美常常體現在場景、細節和事物的敘寫之上,可謂做到了融情入景。然而,他對詩意美感的取向,更多的是表現出對變化著的日常生活的詩意發掘。詩中所表現的鄉村市鎮,幾乎沒有大的生活事件,也沒有大的社會事件,筆下都是最日常的“草根生活”,最普通的“百姓憂樂”。在表現低處的庸常生活時,他的詩因富有意趣和情趣顯出了詩美的光彩。他似乎是有意識地把田園農家的日常生活作為自己主要的表現對象,承續著古典田園詩人的寫作取向。當然這也是當今田園詩人還無法拋棄和離開的寫作取向。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呂克儉在表現日常生活的同時,又總是力求契合著時代。他努力選取一些生活中有典型意義的“事件”,或者說是有典型意義的生活小事或細節,來表現生活的變化。如寫打工(《臨江仙》),寫免農業稅(《賀圣朝》),寫物價(《卜算子》)等,都意圖把鄉村庸常生活敘事與時代的宏大敘事統一起來。盡管其中有的詩作由于“質”勝于“文”而差強人意,但這種探索追求的寫作精神是值得稱道的。
作為田園山水詩詞,當然要有田園山水和農家生活,否則便無所謂田園詩風格流派可言,但是作為當今時代的田園山水詩創作,與古典田園詩應有的不同之處在哪里,亦即新田園山水詩“新”在何處?是擺在我們詩人面前不得不思考的一個問題。我們這個時代的田園生活,與舊時代的田園生活出現了哪些本質上的差別,這是需要詩人去發現、思考和表達的。說到此讓人想起了已故詩人舒徐,他的詩以表達城鄉時代特色為己任,善于捕捉時代生活的細微變化,以體現社會的發展和時代的進步。他的一些描寫鄉村生活的詩,即今觀之,應該算是很好地反映了詩人所處的時代,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是很優秀的田園詩歌。我覺得,他的那種以藝術的眼光發現新的生活元素,表達新的時代生活特點的求新精神,是值得我們今天包括田園山水詩人在內的詩作者學習和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