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亞通
滕頭村隸屬于浙江奉化市。在全國眾多以“農村工業化”為特征的明星村中,滕頭村以其“生態”名片,獨樹一幟。滕頭村的發展肇始于1965年的“農業學大寨”,全村人在書記傅嘉良帶領下奮力改土造田,為滕頭發展奠下了第一塊基石。改革開放后滕頭村實現了真正的騰飛,通過舊村改造、興辦企業、發展三產,較快地實現了由溫飽到小康,由小康到富裕的發展。“全球生態 500佳”、國家“AAAAA”級鄉村旅游點、全國首批文明村、中國十大名村、上海世博會全球唯一入選鄉村、“世界十大和諧鄉村”,這樣一直可以開列下去的諸多榮譽是滕頭村標桿地位的見證。
在對明星村的研究中,媒體和學界多聚焦于解碼明星村的成功秘密和經驗,集體經濟、產業發展、政治型鄉村能人等是關注焦點,對明星村的村莊治理則相對關注不夠。同時,這種立足于“結果”來找“原因”的思路,也可能會遮蔽村莊發展和治理過程中的一些和“成功敘事”不相符合的諸多信息。而不同時期的村規民約,作為特定背景下產生的不可更易文本,其中承載的諸多內容,為我們更準確把握村莊治理變遷,提供了有效的觀察窗和切入口。
迄今為止,滕頭村村規民約共有五個版本,十七件①從1985年滕頭村的村規民約的表述來看,把1985年版的村規民約定為“修改稿”,由此可見,在1985年之前滕頭村就已有村規民約,但具體內容由于資料保存不善而不可考。。其中包括1985年、1990年、1993年、1994年、2003年五個不同時期的《村規民約》。此外,還有以基金會章程、公約、實施細則、責任書、管理規約、管理民約、實施辦法等名目制定的村莊自治性規則若干,共同構成了滕頭村村規民約的整體規范。各個版本的村規民約內容及形式的變化,記錄了村莊社會及時代大環境變遷的印跡,反映了滕頭村治理理念及村治實踐的演變過程。
滕頭村村規民約規范和調整的主要是村民與村莊社區之間、社區內村民之間、社區與國家之間的社會關系。涉及的內容包括村民大會制度、土地承包經營制度、集體公益事業的投工制度、入贅女婿村民待遇制度、老保福利待遇制度等涉及村民權益的重大事項。從具體內容來看,各個時期的文本都在前一文本基礎上根據當時社會情況的變化而有所增減,先后文本之間往往具有較強的承接性。為了便于研究和表述,筆者參照柴小華教授的方法對滕頭村十七個村規民約按照時間順序進行編碼排列①柴小華:《鄉土重整:滕頭村四十年巨變的啟示》,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08年版,第235-236頁。,其中2003-1-1到2003-1-6的五個文本是以2003年《村規民約》附則形式出現的。
1985-1 村規民約
1990-1 村規民約
1990-2 滕頭村教育基金會章程
1993-1 村規民約
1993-2 滕頭村愛國衛生公約
1994-1 村規民約
2002-1 保護生態環境和加強衛生管理實施細則
2002-2 經營戶治安、衛生、經營責任書
2002-3 滕頭村交通管理規約
2002-4 滕頭村禁賭管理民約
2003-1 村規民約
2003-1-1 “自我管理、自我約束、自我服務”實施細則
2003-1-2 保護生態環境和加強衛生管理實施細則
2003-1-3 計劃生育實施細則
2003-1-4 “莘莘學子,勤奮有為”獎勵金實施細則
2003-1-5 退休養老金制度實施辦法
2003-1-6 村民待遇制度實施細則
1985-1是目前見到的最早的滕頭村村規民約,是滕頭村在經歷了農村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動蕩之后,為重新規約社會新秩序而制訂的村規民約。相對于以后各版本,1985-1最為簡明,內容包括正文八條和實施細則十條。正文上至“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集體,政治上同中央保持一致”,下至“養成愛清潔、講衛生的良好習慣”可謂面面俱到,并具有十分明顯的時代特征。實施細則規定了違反村規民約的處理方法,共有罰款、賠償損失、取消福利待遇、辭退在村辦企業工作五種。
1990-1是在1985-1基礎上的重新修訂。到1990年,滕頭村舊村改造完成,被命名為首批寧波市文明村鎮,村生態建設取得重大成就。首先,在村風建設上體現了更豐富的自覺性。原來要求村民做到的“五好”擴大為“八好”:遵紀守法好,防火防盜好,愛護財物好,團結互助好,家庭和睦好,文化娛樂好,揭發犯罪好,提倡科學好。其次,在法制建設上更加規范。對計劃生育和個人建房用地的控制和管理都做到有法可依,如蕭王廟鎮人民政府文件(90) 11號文件《關于計劃生育問題的若干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浙江省土地管理實施辦法》和《奉化市的個人違法違章建房的處理意見》等,均是制訂依據。第三,更加注重和意識到教育和人才的重要性。1989年,滕頭村成立育才基金會。《滕頭村教育基金會章程》寫明:成立基金會目的是:“為增強村民尊師重教意識,激發為振興家鄉勤奮學習情緒”。第四,在清潔衛生方面提出更詳細的要求。
1993-1是在滕頭村的發展受到國家領導人和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高度重視的背景下修訂的。1991年10月,江澤民視察滕頭時,稱贊“是一個了不起的村莊”并題寫村名;1993年6月,在聯合國副秘書長視察之后,滕頭村榮獲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頒發“全球生態500佳”證書和獎章。首先,與“全球生態五百佳”榮譽相適應,頒布了第一個特別附件:《滕頭村愛國衛生公約》;其次,隨著村級集體經濟的壯大,提供了增加村民福利的可能性。首次規定:“老保福利待遇的享受按照先進、級別、工齡、基本生活四個標準計算,凡違犯黨紀國法受過處分、法制制裁的,不能享受先進級別待遇”;第三,集體控制權的行使上更加理性。對無故缺席村民大會的處罰也明顯減輕,從“取消該戶一切福利待遇”變為“一年內無故缺席兩次以上者,批評教育。”
1994-1對前版增改不多,主要是兩條:一是將“愛滕頭”具體化為“愛村、愛廠(場、校)、愛家”。二是增加“熱愛祖國,關心集體。尊老愛幼,家庭和睦。遵紀守法,維護公德。團結友愛,禮貌待人。積極勞動,盡職盡責。保護環境,講究衛生。相信科學,移風易俗。艱苦奮斗,建設滕頭”四十六字的“滕頭人形象”。1994-1是滕頭村村民在被外界驟然關注后的自我意識全面覺醒。
2003-1是在完成新老領導班子交替后,滕頭生態建設走上新臺階的背景下修訂的。村集體企業完成轉型,以旅游業為代表的第三產業成為滕頭經濟新增長點;2003-1文本主體簡化,但增加了許多附則,總體內容更加豐富,權利義務規定更加細化和明確。包括《自我管理、自我約束、自我服務實施細則》是原有的“八好”內容,略有改動;新制訂的附則有:《“莘莘學子,勤奮有為”獎勵金實施細則》、《退休養老金制度實施辦法》、《村民待遇制度實施細則》等。
滕頭村村規民約的制訂到不斷的豐富,是改革開放以來農村政治社會變遷的體現,但同時更加突出的是滕頭村自身發展的實際情況。從文本的表述上來看,從1985年到2003年村規民約內容不斷豐富,文本的表達和結構逐步嚴謹合理,文本的制定程序日漸規范。1985年《村規民約》在形式上由八條勸誡性的“村規民約”和十條懲戒性的“實施細則”共同構成。①勸誡性規約與懲戒性規約的區分參見張明新:《從鄉規民約到村民自治章程——鄉規民約的嬗變》,《江蘇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1985年文本中對兩種不同性質的規范作出特別說明,“為了保證做到上述八條《村規民約》,根據以思想教育為主,經濟處理為輔的原則,特訂實施細則十條。”1985年文本在結構上“勸誡”和“懲戒”分別單列,其后1990、1993、1994年三個文本雖然在文本結構上取消了這種區分而采納一種綜合性的表述方式,但是在具體的條文表述中,往往前半句具有很強的勸誡性,后半句則緊接著懲戒性的規定。九十年代3個文本在結構上作了調整,表述中將行為模式和處罰規則結合在一起,同時在內容上也不斷增加,僅從條文數量上看,1990年為13條、1993年為14條、1994年為14條。1993年文本的最后一條規定,“本規定自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起實行,原制訂的村規民約同時廢除。”凸顯了文本形式的規范化。2003年的文本在總結以往文本的基礎上內容更加充實,形式更加完善,可以看作是以往文本的一個集大成。文本結構恢復使用了1985年文本的總分雙層結構,由16條總則內容,和33條實施細則、一個實施辦法共同構成了2003年《村規民約》。此外,其“立法”形式上也更加完善,不僅有規則實施日期、舊規廢止的規定,還對規則的解釋權屬和解釋權限以及相關程序作出更加細致的規定。
滕頭村五個不同時期的村規民約文本,不同于通常所見的由地方基層政府推行的村民自治章程示范文本,②相關的研究可參見于建嶸:《失范的契約——對一示范性村民自治章程的解讀》,《中國農村觀察》2001年第1期。這十七個村規民約不僅在內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都凝聚了滕頭人在村民自治歷程中的實踐創造智慧。在從計劃經濟到市場體制轉型的過程中,滕頭村依靠自身的力量成為了成功轉型的典范。在其不斷工業化、市場化的過程中,五個不同時期的《村規民約》很好地記錄和反映了這種過渡性的變化。在這17個文本當中,更多地體現了村民的自治意識,不論是文本形式上的不斷完善,還是文體內容上的逐漸豐富,都充分反映了滕頭村基層組織自治活動的真實狀況,較為全面地展現出該村在制度實踐過程中的自然狀態。
“善治”是在政府與公民相互依賴的基礎上,對公共生活的有效合作管理。按羅茨的一種解釋,作為善治(Good Governance)的治理強調的是效率、法治、責任的公共服務體系。“治理”“善治”范式能否于實踐中成功推行,一是看民眾是否依法被賦予充分的參政權和社會治理權,二是看制度設計與運行機制是否有包容草根民主滋生之土壤,三是看民眾在長期公共管理實踐中能否自我錘煉成一種公民主體意識或者退其次被熏陶成一種積極的公民資格觀。俞可平提出,“善治”包括10大要素,即合法性(Legitimacy)、透明(Transparency)、責任性(Accountability)、法治(Rule of Law)、回應性(Respon-siveness)、有效性(Effectiveness)、廉潔(Cleanness)、參與(Civil Participation)和穩定(Stability)①俞可平:《社會公平和善治是建設和諧社會的兩塊基石》,《理論動態》2005年第2期。。其實,“善治”衡量要素所表達的內涵有結構性、過程性、狀態性三方面。合法性、透明和靈活性可以作為結構性的,責任性、回應性和參與可以作為過程性的,而廉潔、穩定、有效性和法治則可以作為狀態性或者結果性的。從是否達到善治的三個標準,來反觀滕頭村的治村實踐,滕頭村的村規民約的變化發展提供了滕頭村人走向善治實踐的一個生動面向。
1、從村規民約的合法性表述看基層治理合法性的演進
五個不同年代的村規民約,對其制定的合法性都在起首句作了說明。村規民約合法性的表述,各不同年代的內容大致相似:“經村委會研究討論,村民大會討論通過”(1985年)。“經村民充分討論,村民委員會在集中多數人意見的基礎上,依據憲法、法律的有關規定,結合村民實際,特重新修訂村規民約。已經村民代表大會討論通過”(1990年)。“在村民充分討論醞釀,集中多數人意見的基礎上,根據憲法、法律、國家政策的有關規定,結合本村實際”(1993年)。“根據國家法律、法規和黨的政策的有關規定,結合本村實際”(1994年)。“根據法律、法規和有關政策規定,結合本村實際”(2003年)。
這是我們熟悉的“習慣套話”。但這些規范的當代中國政治套話里,有中國特色的“合法性”理解。以上滕頭村規民約對自身合法性的陳述,總的是三條:一是黨和國家的意志(憲法、法律、政策)。二是村民討論(村民大會討論、村委會研究討論、集中多數人意見)。三是結合本村實際。人民公社解體到村民自治制度建立規范期間,國家對農村基層社會的控制相對松懈,1985年正處于這個期間,因此沒有“第一條”內容。1985年,因村規民約的制定,村外意志(國家的村民自治制度)作用尚未完全成形,自然是村莊實際的要求,因此無有“結合本村實際”一說。1994和2003兩版本村規民約則沒有“第二條”內容,實際情況是:村規民約文本起草當然是在“討論”之前,而且,1987年《村委會組織法(試行)》已頒布,村規民約需要提交村民大會討論已是法律明文規定的程序,故文本中寫上“村委會研究討論”、“村民討論”之類,已屬不當或沒有必要。由此反觀93、90、85三版,雖特別寫上“村民討論”,實際是村領導意志決定在先,“討論”僅為形式甚至只是虛言。
“合法性”這個域外拿來的批判武器,如果僅從民主政治角度,即民眾的“合意”來理解,在中國歷史文化背景下很容易顯現其片面性和幼稚性。以上所述村規民約“合法性”三條“習慣套話”,對應著以下三層意味:第一條代表“超驗的權威”。對村民來說憲法、法律、國家政策都是“上面”的意志;“上面”的合法性,則是“歷史形成的”。第二條是民主政治中的“合意”。大多數人意見、村民廣泛討論、村民大會討論通過,以這些法定的民主形式來形成公共政策。形式和程序上來自西方民主制度,精神上和中國傳統鄉村熟人社會“共意”的形成也有相通之處。第三條“結合本村實際”代表“實事求是”,黨的思想路線,中國傳統的務實精神。中國傳統(儒家)的務實精神,是人性化的、靈活的、權變的,與所謂科學精神、實證方法大不相同。
2、從村民大會和村民待遇看滕頭村民主體意識的覺醒
在現代社會中,個體對組織化主體的依賴性日益增強,這同時也促成了村民主體意識的覺醒。滕頭村村規的變化也體現著這一趨勢。在五個村規文本中所規定的村民大會制度中。對召開村民大會的意義表述分別為:“為了加強政策形勢、理想紀律和法制教育”(1985年)。“為了加強政策、形勢、理想、紀律和法制教育,增強村民的法制觀念”(1990年)。“為加強政策形勢,理想、法制和紀律教育”(1993年)。“關心國家和集體大事,努力學習政治時事、法律法規和科學文化知識”(1994年)。“關心國家和集體大事,努力學習政治時事、法律法規和科學文化知識”(2003年)。上述對村民大會意義的表述明顯分成兩個階段,1993年前是“加強教育”。召開村民大會居然是為了加強對村民的教育,這讓今天已經習慣于將村民大會看成是“村民民主自治”最高權力機構的我們感到驚訝。“加強教育”通常是一方主動施教一方被動受教的不平等關系,這種單向強加式的“教育”的成功,取決于施教者的水平與智慧。農民所想要接受的教育與領導想要給予的教育兩者常常是錯位的。這種預定的不平等關系,可能助長施教者的虛妄自大,以至不得要領,事與愿違。1994年以后,滕頭村規民約關于村民大會的意義將“加強教育”改成了“關心”與“學習”:“關心國家和集體大事,努力學習政治時事、法律法規和科學文化知識”。這是農民教育本義的全面復歸。完成這一復歸,前提是施教者(權威意志的代言人村領導)的明智與受教者(村民)力量的成長。領導觀念的理性化、村民自我意識的覺醒,所需要的契機,是視野拓展后見識的增長。1993年6月滕頭被聯合國授予“全球生態五百佳”,為滕頭干部群眾提供了這樣的良好契機。時隔一年對村規民約的改動不多,除上述對村民大會意義的表述外,還有就是將“愛滕頭”具體化為“愛村、愛廠(場、校)、愛家”,以及增加四十六字的“滕頭人形象”。這些都是滕頭人主體意識全面覺醒的象征。
村民主體意識的覺醒還表現在《村民待遇制度實施細則》的制訂。首先,從村民待遇制度制訂的目的來看:主要是為了將本村村民與非本村的其他人,特別是同在本村工作而又不具有本村戶籍的人區別開來,以便讓本村村民享受更多的有限資源。這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村民的主體意識,不僅是經濟上得到更多的實惠,更為村民生為滕頭人而感到自豪,為他們積極主動的參與新農村建設提供了新的動力。其次,從村民待遇的規范效應來看:村民待遇不再簡單地作為一項違規行為的制裁措施,而強化了村民待遇的權利性質,以及個體聯合的契約性。2003年《村民待遇制度實施細則》明確了村民待遇的權利內容,規定了兩類人可以享受村民待遇的資格條件,除符合條件的本村村民外,為本村經濟發展作出貢獻的外來人員也可以享受村民待遇,但是必須經村黨委、村委會、村民代表大會協調通過。第三,從村民待遇對村民的控制度來看:滕頭村村民享受高福利待遇具有較高的自由度或較低的集體控制強度。如果與同為明星村的南街村與華西村比較,無論是南街村村民還是華西村村民在享受高福利的同時,是以個人自由的喪失或利益的損失為代價的。村民待遇實現對村民的有效控制。滕頭村則不同,村民的收入分配即時到位,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扣留,因而滕頭村民享有完整的經濟自主權。滕頭村除對村民的文明道德要求外,基本不存在別的形式的約束。
3、從村規處罰的理性化和村規的程序化來看滕頭村民的法治實踐
人們對于法治常常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認為法治就是依法而治,強調法律之于治理的重要作用;二是認為法治強調的不僅僅是依法而治,并且更強調通過法律實施對公權力的控制。1985年文本中對不履行承包合同采取罰款處罰,以及對于故意破壞集體財產行為處以“加價處罰”的規定,更多地體現了前一種“治民”的法律觀念。2003年村規新增了許多村民權利方面的內容,對于村民待遇的權利確認和分配(甚至擴大到參與滕頭村建設的相關人員),以及村規的“自我管理、自我約束、自我服務”立約宗旨,更多地反映了人們權利意識的覺醒和發展,依法而治逐漸發展成為主體的一種自我需求。并且,通過村民大會或村民代表大會形式討論制定村規表明村民自治已經發展成為一項實踐中的制度。這些村規的變化可以看作是一種從“治民之法治”到“民治之法治”的法治實踐過程。
(1)從村規處罰的理性化看滕頭村的法治行為。統觀滕頭村1985年到2003年17件村規,不難發現村規中的罰則總體上呈現出理性化的發展趨勢,具體表現為村規的處罰趨向于輕緩,五個不同時期的村規民約,以取消村民福利待遇作為處罰手段的情況呈現減少的趨勢。1985年規定的適用處罰事項有不出席村民大會、賭博、盜竊三項;1993、1994年文本中變更為違反計劃生育和外出務工而不交村積累金二項;2003年文本僅保留計劃生育一項。以對于賭博和迷信活動的規制為例,村規的處罰手段也呈現出不斷輕緩的趨勢,早期的村規對這兩種農村中常見的行為規定了罰款甚至取消村民福利待遇的嚴厲處罰,發展到2003年村規中對這兩類行為只規定了批評或勸告等教育方式。滕頭村村規中處罰輕緩化的變化表明,一方面村規立約的價值取向從制裁、管制轉向權利分配和利益平衡,處罰已經不再是村規的核心問題。另一方面,村規將處罰這種公權力的行使逐漸歸入國家法律的合法框架內。以賭博為例,1985年村規規定“第一次,罰款50-100元。一年內賭博在三次以上者,除每次罰款外還要取消福利待遇,并辭退在村辦企業的工作。對開場放賭者加倍處罰。”2003年村規進一步規定“除進行批評教育外,根據情節輕重和態度好壞報請公安機關依法處罰”。顯然,2002年后滕頭村對賭博行為的處罰已經完全依法進行,村規自覺地遵從了國家制定的法律,尤其是行政權依法對于賭博行為的處罰權。考察滕頭村村規中罰則的變化,村規處罰的理性化不同程度地反映出法治的進步。
(2)從村規的程序化看滕頭村的法治監督。廣義上,法治之法即為實施監督的標準和規則。狹義上的監督僅指對公權主體行為的監督。在村規的討論層面上,村規就成為廣義上的法治的監督機制,實際上發揮對村莊公共權力的監督作用。從滕頭村二十年的村規發展來看,在村規文本中倡導性、勸誡性的內容逐漸減少,而懲戒性、規則性內容逐漸增多。尤其是程序性內容的增加,使得村規的法治監督功能不斷得到加強。尤其是對于權益分配中限制公共權力的程序性規定,如對外來經營戶的違規處罰中規定,由村治調委員會視情節處理,經治調委員會教育不改的,村委將收回出租房的經營權。如外來有功人員享受村民待遇必須經村黨委、村委會和村民代表大會協調。退休養老金中的功績津貼的發放條件和標準也都有明確的規定。經村民大會討論通過而建立起來的一系列的村規民約及其各項實施細則,構成了滕頭村法治監督的體系,對基層公共權力的行使形成了有效的監督和制約。
在1985年、1990年村規中還對無故不出席村民大會3次或2次規定了取消村民福利待遇的規定,這表明人們對個體的組織化問題已經有了較高的認識。1993年、1994年、2003年村規中對無故缺席村民大會者以批評教育,或按曠工處理以及不得評選當年先進,這并不表明個體組織化趨勢的弱化,恰恰相反,個體的組織化趨勢更加強化。1990年村規中首次出現了勞動積累工制度,規定符合條件的本村成員應當負擔相應的公益事業的投工,同時允許長期外出人員以錢抵工。1993年村規新增村民可以在本村勞動就業以及享受老保福利的規定。同時規定上交村積累制度,對本村就業人員和非本村就業人員規定了不同的上交金額,這些制度性的安排強化了個人與村集體的關系。不同于以往建立在經濟關系之上的組織方式中容納了更多理性的因素,規則成為加強組織聯系的基礎,而非單純依靠道德的約束和感召。反映在村規中,1985年村規突出表達了“干部要大公無私,以身作則,關心群眾生活;群眾要尊重干部,服從領導。發揚光榮傳統,建立良好的干群關系”等道德性原則,與在2003年村規對各級村干部增發功績津貼的具體條件和標準形成鮮明對照。此外,村民待遇不再簡單地作為一項違規行為的制裁措施,而強化了村民待遇的權利性質,以及個體聯合的契約性。2003年《村民待遇制度實施細則》明確了村民待遇的權利內容,規定了兩類人可以享受村民待遇的資格條件。
善治理論認為,善治的本質特征在于政府與公民對公共生活的合作管理,它是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一種新穎關系,是兩者的最佳狀態①俞可平:《治理和善治:一種新的政治分析框架》,《南京社會科學》2001年第9期。。治理包含紛繁復雜的決策過程,而真正有效的治理最終必然要體現在制度層面上,即以制度的形式固化下來,通過有效的、可操作的制度來實現②王金水:《新制度主義對改善決策方式的思考及其意義》,《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無論何時何地,公平、有效的治理必須以一個穩定、有序的制度框架為支撐,穩定、合理的制度安排是保證國家治理正常化的前提和基礎。新制度主義也認為,制度決定著行為者的選擇范圍、行為偏好及其行動能力③郭毅、徐瑩、陳欣:《新制度主義:理論評述及其對組織研究的貢獻》,《社會》2007年第1期。。在沒有制度約束的情況下,個體理性會導致集體行動困境的出現。為了實現理性自身的價值和利益,制度就被創造出來了。制度一旦產生,就為相關行為者提供了約束和激勵機制,它為特定社會化過程中的行為角色提供了某種內在化的“行為規范”和認知模板,即指明行為者在特定情景下把自己想象和建構成何種角色。因此,制度和治理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地區能否走向善治,從制度層面來考察一個村落,以制度為中心來分析歷史,才能更加宏觀、準確。
村規民約是伴隨著村民自治所產生和發展的,因此,它既是農村地區實現自治的推手,同時在它的變遷之中我們也能窺得一個村莊治理的變化印跡。從一定意義上講,村規民約的運行狀況,反映著村民自治的水平,村規民約無疑成了最有地方特色,而顯得猶為生動和具有說服力一種自治方式。它不僅實現了對國家政府正式制度的貫徹和落實,同時也結合了本村落的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農村經歷著巨大的社會結構性變遷,從傳統農業社會中蛻變而出的一個過渡性社會形態。中國農村在村一級沒有政府部門,實行的是村民自治。從一定意義上講,村規民約的運行狀況,反映著村民的自治的水平。作為村民自治的現實體現,村規民約應該體現公民社會的特征。在村民的民主意識、法治意識、公民意識還沒有充分形成之前,村規民約一定程度上流于形式在所難免,它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同村民自治水平、同公民社會的成熟度是正相關的。
通過前述對滕頭村村規民約的文本表述、村民大會制度、村民待遇、村規的程序規則等分析,我們已經可以從合法性、主體意識和法治這三方面來認識滕頭村三十年來的治理變遷,并且在文本的解讀中“發現”了滕頭村走向善治的種種跡象。就本文研究而言,這里展開的僅是以治理為向度的一條分析路徑,借助文本分析,在歷時性的文本變化中尋找滕頭村治理實踐的痕跡。但是,這種研究并不能必然推導出,滕頭村已經進入治理的最佳狀態,或者滕頭村的治理實踐已經進入高級階段等結論。筆者的這一研究和分析旨在使人們從治理的角度認識三十年來滕頭村,以及作為背景的中國社會,正在發生著的社會變化和制度實踐。這樣的研究之所以可能,還在于筆者進一步假設,滕頭村村規的內容可以基本反映了村莊的社會發展。
滕頭村作為新農村建設的明星村,村莊治理的經驗是有目共睹的,但并不能說滕頭已經達到了善治的境界,在文本的分析過程中我們還是發現了一些問題,如從公民的參與度來說,雖然與其他村莊相比,村民的參與度比較高,但由于鄉村精英集團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著公民參與;在對五處版本村規民約的考察中,缺少規約管理者權力的條款,缺少有效的監督,也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一些村務公開流于形式;在村民待遇問題方面,上述《實施辦法》規定,享受村民待遇的條件是:自1961年12月31日以來,其本人戶籍在滕頭村連續十年以上,并且在享受有關福利待遇和土地使用權承包待遇時,戶籍仍在滕頭村的。同時,該辦法還規定:“為滕頭村經濟、社會發展做出突出貢獻的人員,其戶籍雖不在滕頭村,但經村黨委、村委會、村民代表大會協調通過的,可享受村民待遇。”與同是新農村建設的明星村華西村與南街村相比,雖然也規定了滕頭村村民福利在某些方面惠及非本村在冊人口,但基本上嚴格控制在本村戶籍村民范圍內,而且戶籍在滕頭村必須連續十年以上。雖有相關規定,但調查中尚未發現實例。南街村是以連續在本村工作的年限確定外來務工者能否享受村民待遇,華西村則通過村委會篩選外來者出資購買的方式接納“新村民”。此外,自2003年之后,滕頭村再無修改或出臺新的村規民約,經對相關人員的訪問,2003年版村規民約已經相對比較完整,而部分村規民約正在修改、完善過程中。我們有理由期待,滕頭村規民約的不斷修改完善將是村莊治理趨進善治的標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