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鑫
(安徽師范大學 國旅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試析隆慶初高拱的首次罷休
張 鑫
(安徽師范大學 國旅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新時期以來,關于隆慶初年大學士高拱首次罷休的研究略顯單薄,且眾口一詞認為是其自負剛愎的性格導致了此次罷休。事實上,當時的首輔徐階在這一事件中暗箱操作,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通過“高拱不忠事”的發酵以及對胡應嘉前后不一的處理,誘使了鄉黨言官猛烈抨擊高拱,導致高拱下臺。徐階迫使高拱下臺,既是出于對首輔地位與權力的維護和壟斷,也在于兩人之間學術觀點、執政理念、改革信念的差異。
高拱;徐階;胡應嘉;內閣;黨爭
高拱(1512―1578年),字肅卿,號中玄,河南新鄭人,是明朝中后期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作為明代“隆萬大改革”的主要發起領導人之一,高拱在有明一代政治史上的貢獻無疑是突出的。但是新時期以來,明史學界對高拱的研究關注程度是有限的,尤其是對“高拱與徐(階)、趙(貞吉)、張(居正)等人政治斗爭是非和性質仍需要進一步辨析。”[1]101隆慶元年(1567年)五月丁丑,高拱便遭遇了從政以來的第一次罷休,被迫黯然退出內閣。關于此次罷休事件的原委因果,眾多史籍的記載語焉不詳,而后代史學工作者又將研討力度集中于高拱的第二次罷休,即其與張居正的政爭失敗。因此,為了還原歷史真相,系統辨析明代嘉、隆之際的內閣黨爭,現以高拱的首次罷休事件為中心,通過上溯下沿的方法,詳加論述。
隆慶元年(1567年)正月,由吏部尚書楊博主持的京察行將結束,不料吏部都給事中胡應嘉突然彈劾楊博,言其包庇鄉里,致使“山西人無下考者”[2]496。但穆宗認為,胡應嘉身為本次京察的負責人之一,事中不發一言事后卻大加劾奏,首鼠兩端,“責其牴牾,下閣臣議罰”[3]5639。在內閣會議上,首先發難的是大學士郭樸,其“奮然曰:‘應嘉無人臣禮,當編氓!’”[2]496。高拱也表現出了極大的憤慨,但未載其言。至于首輔徐階的態度,根據各方面史籍的記載則大有異趣:會議中,徐階“傍睨(高)拱,則已怒目攘臂,乃不復言而削(胡)應嘉籍為編氓”[4]613;可當這一決議公布導致言路大嘩后,徐階又表示:“亦自悔處應嘉為過,乃改議應嘉調用”[5]86。字里行間,徐階的態度應曖昧不清是隱約可見的。問題的關鍵還在于對胡應嘉的處置,徐階無論是“勉從之”還是“重違拱意”,都使高拱陷入了困境之中。
早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高拱初入內閣時,高、胡二人即已生隙。胡應嘉曾經論罷過高拱的姻親李登云,接著又直接彈劾高拱居官不忠二事:“一言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廬為狹隘,移其家屬于西安門外,夤夜潛歸,殊無夙夜在公之意;二言皇上近稍違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佑,冀獲康寧,而拱乃私運直廬器用于外,似此舉動,臣不知為何心?”[6]9052此二事的緣由、細節已杳不可考,但大體真偽卻值得推敲。據時人王世貞的記載,當時的高拱已年過半百,可遺憾的是一直膝下無子,他攜家安置于西安門外,有方便延宗繼后之意。此舉雖然于時宜不合卻尚在人情之中,畢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再以高拱“性直而傲”、自負敢為的性格度之,此事之真十有七八。至于私運直廬器具則有兩種理解:其一,高拱倒運的是內廷器具,這種看法實不可理喻,如果是為了聚斂財富、搜刮珍玩,以當時高拱身為閣輔之尊,只要大開方便之門,何愁不積金銀萬千、珍奇滿楹?實在不必親自勞苦倒運內廷直廬的器具。再者,直廬不過閣員親近大內、批復奏章之所,其中是否藏有值得當朝宰輔親自竊取的器具都在兩可之間。事發嘉靖帝重病沉疴之際就更不可解了,根本沒有前后承接的邏輯關系,無非是加重高拱“罪責”的由頭。其二,高拱私運的是自己在直廬內的器具、書札之類,即在嘉靖帝重病之際,高拱懼怕帝位交接不順釀成宮廷劇變而危及自身,所以暗中把自己的物件轉移出大內。這種理解貌似合理其實不然,嘉靖帝身染重疴由來已久并非突發。即便是嘉靖帝突發病危,帝座虛位,可當時景王早逝,只存裕王一脈又正值壯年,皇位的繼承并無懸疑,如何會出現宮廷劇變,沒有宮廷劇變高拱又何懼之有?反而言之,高拱為裕王侍講長達9年,情誼深厚彼此交心,甚至他離開王府后,“府中事無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問”。那么可推知,嘉靖帝去世必然裕王登基,裕王登基必然高拱大用,筆者不敢說高拱那時心存竊喜但似乎不該慌亂若斯。癥結還在于,揭發此事之聲不是傳于戒備森嚴的內廷,卻是發自宮殿相隔的外臣,這種情況不是暗通曲徑便是捕風捉影。所以筆者認為,以高拱初政的操行應當不致于此,此事之真僅十之三四。對此,高拱更有自己的疏辯:
臣蒙皇上隆恩,進閣入直,賜以直房,前后四重為楹十有七。前此入直之臣,并未有此,而臣獨得之,方自榮幸,以為奇遇。今乃謂臣嫌其“狹隘”,豈人情乎?緣臣家貧無子,又鮮健仆,乃移家就便取衣食,而久侍皇上之計。不意科臣借此誣臣私出,皇上試一問禁中內臣官校,其有無灼然可知矣。在直諸臣,每遇紫皇殿展禮,必攜所用器物而去,旋即移回,相率以為故事。而科臣又借此誣臣移之出外,尤為不根。今臣日用常物咸在直房,陛下誠一賜驗其有無,又可睹矣。[6]9052?9053
但不管真偽到底如何,該彈劾對高拱的政治生命傷害極大并持續發酵,此后言官劾其“剛愎褊急”、“無人臣禮”皆發端于此。
正因為高、胡二人深隙在前,一俟內閣會議關于胡應嘉的處置出臺,言路大嘩,紛紛指責高拱挾私報復,“修舊隙脅階斥應嘉”[3]5636。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甚至直“詆(高)拱奸險橫惡,無疑蔡京”[3]5675。其實,按照筆者可資利用的史料來看,高拱在內閣會議上并未發言,只是通過“方盛怒”表達了自己對胡應嘉彈劾楊博事件的憤慨。而這種反應并無不當之處:第一,穆宗在會議之前就已經給該事件定性為“牴牾”,之所以召開內閣會議不是聽其申辯而是定其罪責。針對反復之人、欺上之事,身為當今宰輔又曾任潛邸侍講的高拱,必然要嚴格維護穆宗的權威與指示,怎能不憤?第二,高拱本人歷來“練習政體,負經濟才”[3]5640且性格峭直,做人為政一貫苛嚴。更何況,京察大計是國家課考群臣進而獎優廉黜庸貪的重大機制和政策,胡應嘉竟敢首鼠兩端、前后反復,有損國家大典的威嚴,因此高拱“方盛怒”并不為過。不僅不為過,筆者認為,高拱甚至是有意淡化了自己的批判情緒,因為他深知與胡某積怨已深,如果貿然切責勢必招致物議,故而怒極不言,“公以嫌故,不敢出一語”[4]625。否則,以他的性格估計不會等郭樸首發其聲。孰料即便謹慎如此,高拱依然在內閣會議之后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兩京科道,以及大小九卿,為徐華亭(徐階)以攻新鄭高中元(高拱)少?!盵7]222。
逾月,高拱的門生,監察御史齊康具奏彈劾徐階作為反擊,揭發他在先帝建儲、內禪等事上多加阻撓,俟今上登基后“稱疾以嘗上意”[8]4057;又“言其二子多干請及家人橫里中狀。”[3]5636此舉非但沒有轉移對高拱的輿論壓力,反而加劇了高拱的不利形勢,掀起了更大的政治波瀾。徐階以進為退,隨即上疏自辯、乞休,得到了穆宗的溫旨慰留。朝野九卿以下則不顧臣禮政體,“以(齊)康受拱指,群集闕下詈而唾之”[2]496,接著交相彈劾高拱,奏章多達28件以上,連得到高拱庇護的吏部尚書楊博也不得不表態:“留階,極斥拱、康?!盵8]4057不久,齊康謫外,高拱罷休。
徐階(1503―1583年),字子升,號少湖,松江府華亭縣人,是嘉靖、隆慶交際之時最為重要的內閣首輔。早年間徐階以探花及第入仕,因“所撰青詞獨稱旨”[3]5632深受明世宗賞識,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入閣辦事。但是,與當時內閣中所謂“青詞宰相”的嚴訥、李春芳、袁煒及郭樸相比,徐階更敢于任事、精于謀略。他揭發過擁兵自重的仇鸞,扳倒了權傾朝野的嚴嵩父子,出任首輔時提出“三語政綱”——“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3]5635,一時名重天下,大有賢相之譽。尤其是世宗去世后,徐階借草擬遺詔之機,“凡齋醮、土木、珠寶、織作悉罷;‘大禮’大獄、言事得罪諸臣悉牽復之”[3]5636。可謂盡黜嘉靖朝的亂政,舉朝相賀,官聲人望達到了他政治生涯的最高峰。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以徐階為首的看守閣臣和以高拱為首的新進閣臣之間產生了嚴重齟齬,主要起因就是徐階草擬遺詔時,越次約見張居正于密室而無視其他輔臣,特別是高拱的意見。此后,兩派的政治傾軋漸趨白熱化。
在高拱首次罷休事件中,首輔徐階不啻全勝,雖然他居中的動作不是很劇烈、明顯,卻是整個“倒高”活動的核心人物。換而言之,筆者有理由認為這一切都是徐階有意為之。
首先,任用鄉黨為前驅。胡應嘉是南直隸沭陽人,與徐階同鄉,而利用鄉黨、門生、故吏黨同伐異、打擊政敵,雖是歷朝歷代皆有之政壇劣習,但尤以明朝為劇。以徐階當時在朝野的威望,收攏此人入其麾下不無可能,而且“華亭當國好結言路,而于先朝遺直不無褊心”[8]4053。這位胡應嘉不僅敢言,“然悻悻好搏擊,議者頗以傾危目之”[3]5676,而且劣跡斑斑: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他“與諸生撰為謠言,構之于御史林潤”,竟然誣殺了與自己“有隙”的南京國子監祭酒沈坤,“士論冤之”。[6]8048?8049由此可見此人性格之“險狠”激進,是充當政治打手的不二人選。又因為劾罷過高拱的姻親工部侍郎李登云,他常?!皟茸晕?,而又探知(徐)階意”[4]613,所以敢直接露章參劾內閣輔臣高拱居官不忠二事以求自保。筆者分析過,此二事真偽參差又事發內廷,胡應嘉身為外朝言官卻言之鑿鑿,如果不是深諳高拱內廷起居,且有心傾軋之人故意設計,對高拱的政治殺傷力絕對不會如此巨大。環顧當時內閣左右,李春芳“恭慎,不以勢凌人”[3]5119,郭樸“與(高)拱鄉里相得,事階稍倨”[3]5643,唯首輔徐階可有這般居心和能量。如果此論成立,暗中引導“胡楊事件”發酵,就不妨看作是徐階“倒高”一擊不中后的又一支“暗箭”。
胡應嘉時任吏部都給事中,本職便是“侍從、規諫、補闕、稽察六部百司之事”[3]1804,彈劾有司包庇不公理所當然、無可非議。但是,胡應嘉在此次京察大計中更多的是充當參與者而非監督者,承擔著“佐察”的重任,在京察的過程之中就應該及時對不正當的人或事拾遺補闕,而不是事后侃侃。換言之,楊博所裁定的所謂“山西人無下考者”的京察人事案,也應該是胡應嘉先前認可、參與定案的。不想,京察尚未完全結束,參與者就忽然轉變為言辭激進的反對者,朝野錯愕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主要史籍的相關記載都強調了胡應嘉彈劾楊博事件的突發性,而突發性的潛臺詞不妨理解為胡某行為的非正常性、不合理性甚至是違法性,“非故事于法當罰懲”[4]613。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出現穆宗“責其牴牾,下閣臣議罰”及郭樸在內閣會議“以應嘉佐察,復撓察典越發重擬”的接續[8]4044。
其次,首輔徐階在會議中發揮了極其微妙的催化作用。他既不出言庇護胡應嘉,因為穆宗已經明旨議罰;也不急于出面轉圜,減輕胡應嘉的處罰,顯然他深知此事的根底和走向;而是以“旁睨”的形式四兩撥千斤地把意圖回避、不愿發言的高拱推到了事件的中心,“華亭元宰,初不出一語,陰餌(高)拱于叢棘之上,誠智老而滑矣?!盵8]4044這無疑是向內外宣示:胡應嘉遭受重罰雖經我徐階默認,卻是受迫于“方盛怒”的高拱,不得不“乃與春芳等具疏,謂應嘉論救考察非法,所以擬斥”[4]613。而高拱雖未發一言,卻是導致胡某遭重懲的真正主導者。當事后等諸路言官因此事喧騰沸議之際,徐階又出面宣稱:“亦自悔處應嘉為過,乃改議應嘉調用”[5]86。如此做作,他“頗折節下士”[9]1745、愛護言官的名聲保住了,同時洗脫了“罪名”、轉移了焦點,點燃了接踵而來諸路言官連章撻伐高拱“脅(徐)階以黜應嘉”、“專擅國柄”之烈火。
也許有人會質疑筆者過于執著“陰謀論”,欲為高拱翻案。筆者承認,以上只是情理上的推導確實不明載于史書,也不否認高拱作人為政的峭直剛愎。但必須以就事論事的態度指出,自高拱入閣至其第一次罷休,徐階在內閣中獨當國事,只是維持形式上的“共票”,基本上對高拱等人的意見束之高閣。比如在此事之前,“會議登基、賞軍及請上裁去留大事,(徐)階悉不從(高)拱議”[3]5639。事后,為了平息風波,高拱希望徐階票擬杖責那些喋喋不休的言官,而徐階抵制的態度亦決絕。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徐階偏偏在“胡楊事件”中對高拱“屈從”的真實意圖。比較推崇徐階的《明史》在其傳記開篇即言:“(徐階)性穎敏,有權略,而陰重不泄”[3]5631,大可作為本處的最佳注腳。試想如果徐階不是“陰重不泄”,怎么可能扳倒權傾朝野數十載的嚴嵩父子?而“倒嚴”所用之法就是通過言官前驅開道,自己善后加溫,這與“倒高”的過程又何其的相似。
如果徐階從來都沒有“倒高”的動機,只是在“胡楊事件”中順勢而為,那么上述推論自然是牽強附會、不攻自破。對此的傳統看法是,“始(徐)階甚親(高)拱,引入直。拱聚貴,負氣頗忤階。”[3]5638這樣就把責任全部推到了高拱及其政治品格的不成熟上。這實際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觀點,筆者前文曾經引述過,高拱初入內閣并未擁有實際的輔政權力,“然事皆決于(徐)階,(李)春芳等具員而已。上有所顧問,亦唯及階。”[4]611如果高拱是在入閣之初就不顧人情世故,一味自許、目中無人地造成了“負氣忤階”,那他被迫致仕的責任當然自負??扇绻吖啊柏摎忖桦A”是因為徐階長期柄權不放,不讓自己施以政治抱負,那么,以高拱的性格必置徐階于難堪。如此前后順序一旦顛倒,是非曲直則大相徑庭??上ВP者在可資利用的史籍中尚未找到明確記載這一順序問題的史料。那么要推導出事實的可能真相,就不得不再進一步上溯分析徐階引薦高拱入閣的真實原因。如果當初徐階引用高拱入閣,確實是希望擴充內閣的辦事功效,看重高拱的政治抱負和能力,甚至是為了傳授自己的首輔衣缽,那高拱“負氣忤階”絕對是其政治生涯的失敗。如果反之,徐階只是利用高拱而另有他圖,那“負氣忤階”不過是徐階為“倒高”制造的障眼法。
據筆者分析,徐階當初引薦高拱入閣乃為時勢所驅,完全是出自鞏固自身內閣地位和延續政治生命的迫切需要。嘉靖末年,嚴嵩、徐階兩派的黨爭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嚴嵩向嘉靖帝暗詆徐階“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3]5633,又“欲因(仇)鸞以傾(徐)階”[3]5633,幾乎致徐階于死地。而徐階“所厚吳時來、張翀、董傳策各疏論(嚴)嵩”[3]7918。此時的世宗沉疴昏聵不欲理事,一度專意玄修以求長生,甚至希望盡早行內禪之事。裕王的儲君地位已經不可撼動,兩派人馬為了延長各自的政治生命爭相巴結裕王,并極力拉攏裕王的潛邸勢力。高拱以其得天獨厚的身份、地位以及與裕王相當深厚的私人感情立刻成為兩派最炙熱的爭取對象,“時輔臣嚴嵩、徐階內相猜,若水火。拱往返其間,亡所見厚薄。而嵩、階亦以其在王邸,異日當得重,相與推轂之,以是亟推遷為翰林院侍讀學士。”[4]611
可等嚴嵩一派徹底敗亡之后,徐階爭取高拱的步伐立刻停滯。雖然他多次請求世宗增加閣員,但所重用、引進的卻是袁煒、嚴訥、李春芳這班名副其實的“青詞宰相”。這些人治國無能、媚君有術,之所以能夠在內閣中尸位素餐,還在于他們對首輔徐階“側行傴僂若屬吏”。而高拱的性格獨立,才識卓犖,權力意識又極強,一旦入閣勢必造成分權。因此,徐階在剛剛解除最大政敵的威脅之后,絕對不會再援引強勢的高拱入閣,動搖自己苦心經營的權威。
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末,郭樸、高拱方才入閣當值,這依然是時勢所驅。因為世宗的健康每況愈下,裕王登基在即,安排裕王潛邸的侍講進入內閣充任宰臣是題中之義,無法再三拖延。入閣后,徐階及袁煒皆以不能離開世宗須臾為由,不去內閣辦公。于是,高拱就表達了自己希望行使閣臣權力的意愿:“公(徐階)元老,常直可矣。不才與李(春芳)、郭(樸)兩公愿日輪一人,詣閣中習故事?!盵4]624徐階的表現則是“拂然不樂”。似乎在他看來,高拱等新進閣員應該對自己的援引感恩戴德,仿照李春芳之例——“側行傴僂若屬吏”,不應該挑戰自己的權威,侵蝕自己的權力禁臠。而高拱偏偏“性速直率,圖議政體,即從旁可否,華亭積不能容”[10]39,“因百計逐之”[10]49??偠灾?,徐階不管是拉攏、援引高拱入閣,還是高拱入閣后對其的冷漠、排斥乃至傾軋,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徐階如何進一步鞏固自己地位、壟斷權勢。
另高拱和郭樸同出潛邸又是河南同鄉,“兩人相與歡甚”[4]612,互相推重且深得裕王信任,很快形成了一個潛力巨大的小團隊,打破了原先內閣閣員悉數倒向徐階的局面。在這樣彼此不滿、對立不斷深化的情況下,很快徐、高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正面沖突。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年底,明世宗朱厚熜去世,裕王朱載垕倉促入宮主持大喪,可頗為吊詭的是,首輔徐階避開嗣君和內閣同列,夜訪時任翰林院學士的門生張居正,共同草擬了所謂的“嘉靖遺詔”,第二日方才征求裕王的批準。遺詔頒布之后,“朝野舉手相賀,至有喜極而慟者。同列皆惘惘若失”,大學士郭樸直言:“徐公謗先帝,可斬也。”[4]613高拱不僅支持郭樸的觀點,還進一步指出:嘉靖帝當政時固然多有失宜之處,可作為臣子的徐階“乃明于上前揚先帝之罪,以示天下,如先帝何?”這顯然悖于忠恕禮法;更何況,嘉靖帝后期的齋醮之事,也多由徐階父子縱容所致,其“詭隨于生前,而詆詈于身后”的作法實在令人齒冷[4]624。
隆慶元年(1567年),在內閣閣員一次會食時,高拱又直面徐階道:“公在先朝草青詞媚上,公車甫晏駕而即背之。今又結言路,必逐舊邸臣,何也?”[8]4051徐階接口反駁道:“言路口故多,我安能盡結而攻足下?且足下獨不能結之耶?我非背先帝欲收人心,使恩自先帝出。青詞故我罪,獨不記在禮部時,先帝密札問我:‘拱有疏愿得效力于醮事,可許否?’此札今尚在?!盵8]4051此時,兩人明顯是爭鋒相對、赤膊相拼。還有一個細節頗值玩味,高拱出任禮部尚書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當時其自薦撰寫青詞邀寵于世宗固然不謹,但徐階竟能保存一道密札數年之后乃發,一語便使高拱“乃頰赤語塞”[4]614,其老辣陰重、蓄意已久不言自明。高拱自薦撰寫青詞不果后,便迸發了胡應嘉彈劾他居官不忠事件,這樣循環來看,徐階難逃陰謀“倒高”之責——“時皆謂華亭(徐階)實與聞,禍且叵測”[7]218。
除了赤裸裸的權力之爭外,徐、高之間一些內置性差異也導致了兩者的互斥。首先,兩者學術路數迥異。徐階是當時陸王心學在政、學兩界之公推領袖,史載其“讀書為古文辭,從王守仁門人游,有聲士大夫間”[3]5631,“階才器老成,學本姚江”[9]1729。而高拱的學術思想則是在概括和總結其實政改革經驗的基礎上,通過批判宋明理學末流的“空寂寡實之學”而形成的,并建構起以元氣實體論、經世實學論和實政改革論為主要內容的實政哲學體系[11]50。換言之,高拱表面自詡儒學之臣,實際上推崇的是戰國時期申不害、商鞅、韓非等人的法家學說,這不啻與徐階在意識形態上永隔天塹。
其次,兩人執政理念迥異。徐階確實革除了嘉靖朝許多蠹政弊病,但只是對暮氣沉沉、衰敗初現的政局進行修補,實在不足以慰天下希冀“赫然新政”的有志之士,反倒引起了要求徹底改革的洶洶物議,這恐怕是徐階始料未及的。他的“三語政綱”實質上是以犧牲內閣實權來博取帝王公卿的虛名贊譽,如果放置在中國古代政治史發展總線中來看,是極大的退步。穆宗登基不久,當時有大臣認為某人才堪可用,希望首輔徐階不要“擬去”,而徐階卻“乃以揭請上裁”。高拱對此就表示反對:“此端不可開。先帝歷年多通達國體,故請上裁。今上即位甫數日,安得遍知群下賢否?而使上自裁,上或難于裁,有所旁寄,天下事去矣。”[4]625毫無疑問,高拱的分析是正確的,表現出了他作為內閣輔臣的政治擔當和遠見。權奸誤國應當堅決避免,但是,不能因噎廢食而全盤否定內閣在歷史發展中積累的權力和發揮的作用,并進一步顛覆已趨于成熟的內閣制度。內閣及其首輔處于中樞決策和領議政務的地位與功能應該予以歷史性的肯定。其后,高拱、張居正之所以能夠完成一系列重大改革,也正是內閣權力核心的形成以及首輔能夠充分掌握政權,避免了議政、行政的相互推諉,提高了政務運轉效率的結果。簡言之,權力核心的形成造就了內閣制度的成熟,從而便利了改革的推行。那么,徐階弱化內閣權力借以提高各部院權力的做法就有違歷史的潮流,也與嘉靖前期強化內閣行政職能相背離。
與徐階空泛、邀寵的“三語政綱”相比,高拱希望徹底改革當前政局的心情是急切的,他曾自況:“拱嘗中夜不寢,按劍而起者數四矣?!盵4]614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出任禮部尚書期間,他提出了著名的改革綱領——《挽頹習以崇圣治疏》(即《除八弊疏》)。在此疏之中,高拱暢談國家亟需整治、根除的八種弊端:“壞法之習”、“黷貨之習”、“刻薄之習”、“爭妒之習”、“推諉之習”、“黨比之習”、“茍且之習”和“浮言之習”,并針對性的指出“崇忠厚”、“獎公直”、“核課程”、“公用舍”、“審功罪”、“核事實”等改革對策。
高拱的改革要求,乍看之下不過只是針對當時吏治這一個方面展開的,不似一個涵蓋政治、經濟、社會的全盤改革計劃。但是,明中期以來的社會危機無一不是發酵自政治的腐敗、吏治的混濁,集中力量整治政治和吏治問題顯然切中了要害。如果改革綱領過于寬泛、全面,反而面對叢脞的問題無從著力。后繼閣輔陳以勤、趙貞吉也都曾奏疏改革,但恰恰是所論諸事過于全面,理論研究尚可,一旦指導改革實踐難免迂闊,最終的結果就是半路夭折。這就譬如治病,病人有病在身,施以猛劑為時尚早,但一味求全、求穩也不是對癥下藥的方子。所以,高拱的政綱合時、合勢,亦合宜。在這個政治改革綱領的指導下,結合后來張居正的《陳六事疏》,明朝高、張先后兩屆內閣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系列挽刷頹風、振興朝政的改革,在吏治、邊政、法治、賦稅、漕運等方面都卓有建樹,由此揭開了長達十余年之久的“隆萬大改革”的序幕。
綜上所述,高拱第一次罷休不僅與徐階大有關聯,而且基本上就是由徐階有意設計所致。但令徐階失算的是,將強勢的高拱逐出了內閣,卻依舊沒能保住自己的首輔權位。他很快在穆宗、中官李芳、門生張居正的排擠下于隆慶二年(1568年)同樣黯然致仕,新一輪的內閣之爭、首輔之爭旋即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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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明]于慎行.谷山筆麈[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1] 岳天雷.高拱實政哲學概論[J].學習論壇,2006(9).
K248
A
1006?5261(2012)04?0120?04
2012-03-26
安徽師范大學科研培育基金(2011rcpy021)
張鑫(1986―),男,安徽蕪湖人,助教,碩士。
〔責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