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焦
(蘭州大學 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甘肅 蘭州 730000)
葛家灣天主教家族傳播模式的調查研究
陳峰焦
(蘭州大學 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甘肅 蘭州 730000)
依附于宗族之上的群體信仰為天主教在鄉村社會的延續提供了理想的傳承載體,信仰通過家族自上而下地傳承,如同姓氏一般成為家族標志,是家族成員群體認同的重要符號。甘肅榆中葛家灣葛氏家族自光緒末年皈信天主教,是西北農村地區一個典型的天主教家族。雖然在建國后,葛家灣的天主教信仰有過中斷,但文革之后便迅速恢復。這種家族傳播模式在保持信仰的代際穩定同時,也限制了它的進一步傳播。
葛家灣;天主教;家族傳播
天主教家族傳承的現象在我國大陸是十分普遍的[1]166,家族傳承是以家庭傳承為基礎的,家族聚居給了家庭傳承條件和壓力,信仰通過家族自上而下地傳承,如同姓氏一般成為家族標志,是家族成員群體認同的重要符號。它使得天主教在文革后迅速恢復,但也限制了它的進一步傳播。
葛家灣是甘肅省榆中縣定遠鎮鄧家營村下屬的自然村,位于定遠鎮西南約5公里,地處山區,全村東西長約0.67公里,南北寬約0.95公里,海拔2055米至2145米。在地理位置上,葛家灣相對于當地其他村落而言處于最高點,遠離當地的經濟和文化中心。
葛家灣不僅居住著葛氏家族,村里還有周家、王家、牛家、李家。周家、王家和葛家是當地主要家族。葛家灣得名源自這里最早的居民是葛氏家族,但原來的葛家已經絕戶。現在的葛家是清朝光緒年間從永登紅城逃難過來的,如《葛氏碑銘》所記載:
先祖葛公籍貫,永登紅城葛家灣人士。逢旱遇災,離鄉一路東行,來到榆中定遠南山,此地山清水秀,地廣人稀,可耕可牧,足以安居樂業,真乃難得寶地,故此定居。
當地田地皆為旱地,農作物為小麥、土豆、玉米以及少量大豆。當地人均耕地為2.5畝,由于土地肥力差、降水量少,基本處于靠天吃飯的境地,當地民諺有“人養地,地不養人”的說法。
天主教于光緒末年傳入葛家灣,《榆中縣志》載:清光緒末年,定遠葛家灣一名在蘭州賣苦力的葛姓農民,曾受過天主教傳教士的幫助,后將此傳教士領回家中,全家順教,并利用一處舊宅,蓋6間平房做教堂[2]703。葛家灣屬于蘭州總鐸區,由于是小堂,從建立之初就沒有專職的本堂神父,間斷有修女居住。在1952年《甘肅省直轄區天主教基督教教會情況調查表》上并沒有關于葛家灣天主堂的統計數據,在1956年繪制的《天主教分布圖》[3]中將其歸類為小堂。
1958年教堂建筑并沒有被拆毀,只是拆除了與天主教有關的部分,比如十字架、經臺等,改為大隊倉庫,至文革結束,天主教在葛家灣停止活動。這段時間內,榆中縣只對宗教上層人士進行批斗和勞動改造,普通教友并沒有受到牽連,但政府禁教使他們不得不將信仰當成秘密,隱藏在心底。
“我們那時入了合作社,白天跟村里人一起干活,不做禮拜。”這是老會長對人民公社早期葛家灣教友生活的回憶。
1985年宗教政策落實后,葛家灣天主教才開始正式活動。由于原先的教堂已被大隊占用且不愿無償歸還,因此老會長不得不自己墊資600元將其買下。歸還后的教堂由于年久失修成為危房,1988年教友們籌集資金在原來的舊址上修建了新教堂。修建工作主要的由葛家灣村民承擔,大部分人是義務勞動,但給少部分家庭困難的教友當日生活費。
新教堂建成后可以同時容納210名教友,教友們對新教堂的建成十分自豪,并常常將此與外教人做比較:“下面鄧家營的人認為我們的教堂壓住了他們的風水,因此他們也組織修廟,但到今天,他們的廟還沒開工。”教友們認為這是他們信仰虔誠最明顯的體現。
目前葛家灣有天主教信徒167人,共37戶,其中葛家26戶、牛家4戶、陳家4戶、李家2戶、施家1戶。葛氏家族原本分三房,二房現在只剩一個姑奶奶,沒有男丁,等于已經絕嗣;大房有14戶,三房有12戶,葛氏家族全族奉教,屬于完全轉化型宗教群體。牛家、陳家、李家、施家是葛家灣的住戶,因為娶了葛家婦女才慢慢入教,比如LP的奶奶,NJS、CHJ的媳婦都來自葛氏家族。
通過對葛家灣天主教歷史與現狀的了解,可以看出當地天主教傳教的模式基本屬于家族傳承。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承之所以綿延不絕,是因為其側重在農村發展,容易通過家族性傳播方式來保持其信仰的代際穩定。張先清通過對清代乾嘉道三朝官府禁教檔案中有關反映基層天主教家族性傳播案例的初步整理,證明了“依附于宗族之上的群體信仰為天主教在鄉村社會的延續提供了理想的傳承載體”[4]。
本文依據皈依方式將葛氏家族分為兩個群體,即土生土長的葛氏家族成員以及通過婚姻而進入葛氏家族的外來婦女,通過分析這兩個群體皈依天主教的異同來全面了解天主教如何在葛氏家族傳播。
教堂內的《葛氏碑銘》簡述了葛家奉教的歷史:
長子汝蘭年近一十五歲經人介紹去金城張氏人家學藝。張家大戶信奉天主圣教,經時考驗發現長子汝蘭忠厚老實,正式收為門下,工作之余,教書識字,圣教要理,為人處事,一一傳授。數月過后,回鄉探母,將己學經言道理,稟告母親,母親聞后喜不自勝,決定全家四口同時領洗奉教。
“多數人在多數時間里都積累了他們所珍惜的一個關系網,但人們把他們的宗教選擇建立在他們所依戀的人的喜好的基礎上時,他們保持(最優化)他們的社會資本——他們沒有因為沒能順從而冒險失去他們的依戀關系,因此他們沒有面對取代這種依戀關系的潛在需要”[5]148。
首先,婚姻和移民是導致依戀改換的主要因素。新到的人必須交到新的朋友,汝蘭作為一個外來新移民,在當地舉目無親,迫切需要尋找保護人。宗教為社會邊緣群體提供了社會化的途徑,當這種宗教在當地處于強勢地位的時候更是如此。在光緒末年的皋蘭縣,天主教的傳播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果。汝蘭在這時進入皋蘭縣張家學藝,信仰天主教的張家作為汝蘭的主家順理成章地擔當了保護人的角色并且引導其皈依天主教,“新的宗教領袖們總是先向那些與他們已經具有強大情感依附關系的人傳講信息。也就是說,他們會從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著手吸納門徒”[6]21。新移民的身份也使汝蘭無需為皈依天主教而損害原先的依戀關系,相反皈依天主教為汝蘭迅速融入張家提供了條件。
其次,基層普通鄉民供奉神靈的主要目的不外乎祈福免災,因此在選擇信奉對象上就比較隨意,所以才會有紛繁復雜的民間宗教現象,也就具有明顯的功利性與包容性。逃荒難民的經歷無疑會使汝蘭對原先宗教信仰的可信度產生懷疑,因為這些神靈并沒有給他帶來希冀的幸福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宣傳一種新的宗教及其神靈要比原有的信奉對象靈驗,那他為什么不嘗試一下呢?更何況這種宗教是他的主家推薦給他的。
再次,在家族中最早引入天主教者所具有的身份對于天主教在家族的傳播十分重要。在當時的男權社會,汝蘭作為當時家中的長子和唯一的成年勞動力,他的奉教首先取得了母親的認同,兩個幼弟也順理成章的成為天主教徒。正如《葛氏碑銘》所描述的這個家庭在第一代便完全轉化為天主教家庭,隨著這個家族的人丁興旺,逐漸成為一個天主教家族。
文革之后葛家灣整個家族信徒立即恢復信仰并不是因為他們多么忠于天主教,對于在1958年之后出生的教友而言更是如此,在此之前他們完全沒有機會接觸關于天主教的信息,沒有參加過天主教的宗教儀式。他們恢復信仰更多的是因為他們忠于家族、忠于自己父輩相傳的信仰,信仰天主教已經成為他們家族的一個標志。天主教信仰已被視為家族的一個文化傳統,繼承這種宗教信仰已成為一種家族義務。
天主教的代洗制度也使1980年代后出生的葛家子弟一出生便皈依天主教。筆者曾經跟老會長討論過給嬰兒代洗是否合理,老會長的解釋是:“遵照國家的法律,是否入教應該是成年后自己決定,但就像你不能要求一個人成年后再決定是否上學一樣,作為父母,我們認為這樣做可以使孩子盡早的接受天主的福音。等到18歲后再受洗的話,信仰就很難純正了。”在這里,許多原本屬于中國傳統家族的技術也便順理成章地轉化為塑造教徒群體信仰共同記憶的技術,比如編寫《葛氏碑銘》。
除了土生土長的葛家人外,教友中還存在著一個“外姓人”群體,即嫁入葛家灣的婦女。在嫁入葛家灣之前,她們絕大部分都是非教友,天主教對于她們而言,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事物。將她們作為一個特定的調查對象,研究分析她們皈依天主教的動機可以為更加深入地了解葛家灣的天主教徒提供一個比較分析樣本。筆者共調查了17位婦女,其中有14位是在1976年以后嫁入葛家灣的。這些媳婦分別來自榆中、會寧、天水和定西,其中外地媳婦8位。由于葛家灣屬于山區,經濟和生活條件比周邊平原地區落后,周邊的婦女出于生活考慮,多不愿意嫁入此地。嫁入的外地媳婦如覺得當地的生活水平比家鄉好,便會介紹熟人嫁入,因此葛家灣的外來媳婦們之間多多少少都沾親帶故。
在這17位教友中,只有2位媳婦在嫁入葛家灣之前是天主教徒,其他15位對天主教的了解僅停留在聽說過的層次上,對其歷史、教義和戒規并不熟悉,大都停留在“不燒香,不磕頭”的認識水平上。
在訪談中,有15位媳婦表示“在嫁給丈夫之前就已經決定入教”。由于嫁入葛家灣之前絕大多數媳婦對天主教其實并不了解,在這種情況下選擇入教的理由是嫁夫從夫,對丈夫的人身依附是她們皈依天主教的外在壓力。
有5位媳婦出于“家庭中其他信教人員的勸說”而入教,其中4位是文盲,因此有理由相信,各自的文化水平對于她們決定皈依天主教的原因有很大影響。有5位媳婦出于“在天主教信仰內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歸屬感”而入教,但她們理解的人生的意義和歸屬感跟文化基督徒是非常不同的,更多的是對于靈魂歸宿的理解,即“做好教友,上天堂”。當她們敘述各自的皈依時,傾向于重點強調神學的作用,共有12位媳婦是出于教義感召而皈依的,雖然這與調研訪談記錄結果相抵觸,但這不能說明她們在說謊。相反,這些言語表明她們的信仰已經內化并修改了她們的記憶。于是她們自然而然地用現在的眼光來解釋過去的各種經歷和選擇,入教變成了上帝的有意安排。
葛家灣天主教的傳播方式局限于家族傳承,筆者認為有以下7個原因:
長期的家族傳承方式使得葛氏家族和當地其他家族都認為天主教是葛家的家族信仰,家族觀念降低了葛家人的傳教熱情和周圍外姓人對天主教的接受程度,就像GXL說的:“天主教就是在葛家里傳傳,繼續傳下去應該沒問題,但要向外面傳,我覺得沒多大希望。”
從宗教組織的類型上劃分,天主教屬于教會。與作為教派的新教不同,“在教會中需要由宗教專職人員來執行的功能,教派中普通成員就能行使:他們可以招收和指導新成員,主持禮拜和其他儀式,甚至可以對神圣信仰和實踐進行詮釋”[7]502。由于葛家灣沒有專職的本堂神父,并且就像GXG所說“教友沒文化,對教義也不是很懂,你讓他傳教,他根本不知道說什么。還有因為不懂,怕傳錯福音,也不敢亂傳”。因此當地幾乎不存在傳教行為。這種情況在短時間內不會改變。葛家灣現任的兼職神父是WXK,他的主要工作是負責蘭州教區社區服務中心,很難抽出精力來管理葛家灣堂口。
由于自身條件限制,葛家灣天主教無法為教友提供豐富的宗教產品,大大削弱了其對教外人的影響。并且由于天主教與中國本土文化的融合不夠緊密,有時候教友為了強調自己信仰的純正也會刻意強調這種差異,再加上其禮儀繁瑣、規矩嚴格,更成為一道傳教的門檻。
蘭州總堂的重點工作不在發展葛家灣這類小堂口。目前蘭州市區的教友年齡性別嚴重失調,老年教友、女性教友比例很高,蘭州總堂亟需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蘭州市區發展青年教友。而家族傳承的方式保證葛家灣天主教傳承的穩定性,在可見的將來不會出現教友減少的情況。因此蘭州總堂將其有限的資源投入在蘭州的傳教工作中。
葛家灣相對于周邊其他村落而言屬于山區中的山區。這導致其他村落的村民很少需要到葛家灣,倒是葛家灣的人為了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必須“下山”。人口的流動方向幾乎是單向的,即葛家灣→平原地區。出了葛家灣,在世俗生活中原本就與外教人無甚差別的教友便如水入大海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何況他們下山進城時并未帶著傳教的目的。
一般情況下,“當混合婚姻發生時,當較低委身的伴侶改宗或者改教到更多宗教委身的伴侶的宗教時,這對夫妻就最大化他們的宗教資源”[5]156,但值得注意的是,教徒與非教徒的通婚并不一定意味著宗教傳播范圍的擴大。在中國這樣的父系家族背景下,宗教似乎也像姓氏一樣隨父系傳承。外教婦女更容易被吸收為教徒;而外教男性的皈依需要的條件較苛刻,牛家、陳家、李家、施家的皈依,即因為他們是葛家灣的住戶,皈依天主教在這個村落里并不是越軌行為。而葛家灣外嫁的婦女在夫家的傳教成果并不顯著,是因為嫁入地沒有天主堂和教友,沒有相應的傳教條件。
“天主教盡管在教義上有了很大改革,卻始終沒有發展出一套系統的自我技術,足以影響普通教友的日常倫理。從教友們這一方面看,這些技術雖然是天主教的,雖然讓人們紀念耶穌和升入天堂,但卻沒有傳達一種異質的倫理概念”[8]101。因此無論在教堂內如何被感動,在教友心目中,神圣秩序和世俗生活之間依然有著很明確的界限。這種二分是他們信仰的重要特征,它不僅僅是觀念上的,而且直接體現為教徒們日常生活的倫理實踐并未被神圣化。即使教會想對教友們的世俗生活產生影響,也由于其自身力量的虛弱而力不從心。在面對種種實際問題時,教友們也只能依靠傳統的生活技術去解決。當他們走出教堂之后,別人很難看出其天主教徒身份。這也導致原本就缺乏神學知識的葛家人在與外教人的接觸中,缺乏表達自己信仰的手段與意愿。當你走進葛家灣,除了村口那格外醒目的教堂和每天傍晚召喚禮拜的鐘聲提醒你這是一個信仰天主教的村落外,你幾乎找不到這個村落與西北黃土高原上其他村落有什么不同之處。
[1] 劉志軍.鄉村都市化與宗教信仰變遷——張店鎮個案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2] 甘肅省榆中縣志編纂委員會.榆中縣志[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
[3] 天主教分布圖[Z].甘肅省檔案館(卷宗號115-2-10).
[4] 張先清.官府、宗族與天主教——明清時期閩東福安的鄉村教會發展[D].廈門:廈門大學,2003.
[5] [美]羅德尼·斯達克.信仰的法則:解釋宗教之人的方面[M].楊鳳崗,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6] [美]羅德尼·斯達克.基督教的興起[M].黃劍波,高民貴,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7] [美]戴維·波普諾.社會學[M].李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8] 吳飛.麥芒上的圣言——一個鄉村天主教群體的信仰和生活[M].香港:香港道風書社,2001.
B976.1
A
1006-5261(2012)03-0067-03
2012-03-05
陳峰焦(1988―),男,浙江玉環人,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趙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