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軍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歐亞語系,河南洛陽471003)
大岡升平的《萊特戰記》(1969)描寫了太平洋戰爭末期日美兩國軍隊在菲律賓萊特島的攻防戰。該作品問世后,日本學者給予了高度評價。川村湊稱之為日本戰后“‘戰記小說’的金字塔”[1]。我國學者在提及該作品時也給予了積極評價,稱其“將發動戰爭、把國民逼上絕路、把日本引至毀滅境地的軍部和政治家們推上了歷史的審判臺。”[2]學者的贊譽之辭集中在該作品宏觀的視野和全景式的戰爭敘事。但是,我們細讀文本不難發現,大岡在詳細記錄戰爭進程的同時,也表達了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其中不乏錯誤的觀點。這個問題卻長期沒有引起學界的注意。因此,本文將通過《萊特戰記》對大岡的戰爭觀進行初步探討。
戰后,隨著日本政治的右傾化,右翼勢力拋出了一系列錯誤的戰爭史觀,其主要觀點是:否認戰爭罪責,鼓吹自存自衛;美化侵略歷史,宣揚侵略有功;以受害者自居,采取雙重標準等[3]。其中,他們炮制的“美英同罪史觀”宣稱:美英等國也應對日本侵華戰爭的長期化和“大東亞戰爭”的爆發負責;就侵略行為和殖民統治而言,日本與美英等西方列強沒有什么區別;美蘇等盟國的一些“暴行”也是戰爭犯罪行為等等。孫立祥指出,如果說日本右翼勢力的“自衛戰爭史觀”旨在推卸侵略戰爭責任,其“解放戰爭史觀”旨在為侵略戰爭歌功頌德,那么其“美英同罪史觀”則旨在否認侵略戰爭罪行[4]。雖然自大岡創作《萊特戰記》直到他辭世,“美英同罪史觀”尚未正式出爐,但從他的作品中已可看到這種錯誤的戰爭史觀的端倪。作品結尾部分寫道:
假如把太平洋戰爭看做是美國的遠東政策同日本資本家為確保資源的需要而引發的沖突是恰當的話,可以說兩國的軍事技術,招致了可憐的菲律賓人的犧牲,它們在菲律賓群島中一個農業島的攻防戰中的突出表現,便是日美陸海軍圍繞萊特島的格斗。
為了國家和資本家的利益,國民的鮮血白白地灑在那里。日本國民在被迫參加的戰斗中,依靠其民族性的國家觀念和動物性的自衛本能,忍受困難,選擇了殘酷的死亡。軍隊面臨失敗的事態時,上至司令官下至普通士兵,盡管充滿了把人卷進去的腐化墮落和矛盾,仍然勇敢地戰斗。
美國士兵也吃飽肚子戰斗著,被卷入由白種人進攻亞洲的事實產生的各種各樣的矛盾中。日本兵沒有意識到依靠危機中的自衛這種動物性的反應,正在剝奪中國人和菲律賓人追求幸福的權利。美國兵也被國內存在的種族歧視遮蔽了眼睛,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亞洲民族的加害者。他們在內心里深信自己是在從虐待狂的日本人手里“解放”可愛的菲律賓人。
……菲律賓因成為日美的決戰場,不僅很多人被殺害,土地荒蕪,而且戰后被美國再次占領,處于更加殘酷的殖民地統治的桎梏下[5]546-547。
這幾段話集中表現了大岡對太平洋戰爭的看法,即太平洋戰爭是日美兩國圍繞在菲律賓的經濟利益爭奪引起的;由于白種人進攻亞洲,日軍是出于動物性的自衛本能而戰;美軍是亞洲民族的加害者,日軍在自衛中也給中國和菲律賓帶來了損失;美軍戰后在菲律賓的存在是再占領,比日本在菲律賓的殖民統治更加殘酷。正是在上述錯誤的戰爭史觀的支配下,大岡在《萊特戰記》中竭力為日軍的侵略罪行辯解,大肆攻擊美國對菲律賓的殖民統治和戰爭責任,而缺少具有歷史深度的自我反思。
大岡認為,對菲律賓而言,美國從戰前到戰后都是殖民統治者。他說,美國于1898年取代西班牙成為菲律賓的主人后,“為了美國資本家的利益,一直堅持實施殖民地政策,讓菲律賓停留在農業國,即砂糖、椰子、大麻等原料生產國的階段”。這導致了菲律賓經濟發展遲緩,80%的土地集中在與美國資本勾結在一起的地主手里,佃農生活貧困。因此,菲律賓經常有反美游擊隊活動。“這就是昭和17年(1942年)日軍進駐時的狀況。無敵陸軍提出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聲稱要把鬼畜美英從遠東趕出去。”[6]18-19這樣,作品一開始就抨擊了美國在菲律賓的殖民統治,聲稱日軍是“進駐”菲律賓,為其侵略行為辯解。
大岡隨后指出,戰爭結束后,菲律賓只是名義上獨立了,實質上仍然是美國的殖民地。麥克阿瑟把美軍派遣到菲律賓群島的各個角落,“不是為了菲律賓人,而是為了美國的投資者和有錢的菲律賓人確保被日軍占領的資源”。“美軍在林加延灣登陸一個月后就解除抗日人民軍的武裝,進駐班乃島、內格羅斯島的游擊隊地區,占領棉蘭老島日本人的麻田,可以看做是為了確保他們的利益。那不是‘解放’,是‘再占領’。”[5]540-541美國“通過‘貝爾通商法’、‘菲律賓復興法’、‘基地協定’進行菲律賓的戰后處理,實質上是對菲律賓的再占領、再殖民地統治。”[5]542大岡由此“以彼之罪掩己之罪”,混淆了日本侵略戰爭和美英等國反法西斯戰爭的界限。
另一方面,大岡把美國寫成好戰的國家。他說:“數量龐大的兵器和軍事物資源源不斷地被運送到歐洲和太平洋,積存在夏威夷、澳大利亞、新幾內亞。如果不繼續戰爭,美國經濟就會崩潰。假如日本突然投降的話,最苦惱的該是羅斯福吧。”[6]450-451即在大岡看來,美軍憑借強大的武器裝備優勢對日軍發起猛攻,不是為了盡快結束太平洋戰爭,而是為了借機發展美國的軍需產業,刺激經濟增長。此外,大岡認為萊特戰役結束后,美軍在沒有戰略價值的宿務島、內格羅斯島登陸,企圖再次占領菲律賓全境,導致日美兩軍出現了無意義的損失。這是麥克阿瑟為了恢復名譽和美國國家利益而采取的行動。他在文藝隨筆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說美軍在比薩揚群島、棉蘭老島展開清剿日軍的行動時,“那些地區已有99%的地方被游擊隊解放,日軍逃到山里,化為無害的存在。盡管如此,麥克阿瑟仍付出和萊特島兩個月的激戰幾乎相同數量的犧牲進行掃蕩,戰死3 500人。”[7]172然而這些持槍的日軍不可能是“無害的存在”。事實上戰爭結束若干年后,媒體多次報道了殘留菲律賓的日軍士兵殺人放火、傷害當地居民的事件[7]193-194。
大岡升平在《萊特戰記》里關注到了無辜受害的菲律賓人的命運,指出:“總體來看,可以說歷史性的萊特之戰的結果,最倒霉的是居住在萊特島的菲律賓人。”[5]520但是,在這場戰爭災難的制造者問題上,大岡竭力淡化并轉嫁日本的侵略罪責。他首先把菲律賓形勢惡化的責任推到當地游擊隊身上,說游擊隊以南部萊特為據點開始擾亂和從事諜報活動以后,形勢才逐漸惡化。農民在菲律賓政府和游擊隊的雙重統治下,被征收雙重的稅金。他進而把日軍對居民的騷擾看做是游擊隊逼出來的,說游擊隊的發展壯大促使日軍增強實力。作品也提到了一些日本給當地帶來的災難,如“糧食連同收獲作物被征用,居民被抓壯丁。很多公共建筑遭到破壞,為了建造掩體被搬走。卡車被征用。”[5]521但他把日本侵略帶來的災難僅僅歸結為日本的軍事統治者缺乏智慧。
在輕描淡寫地講了一些日軍的加害事實后,作品開始大肆渲染美軍的罪行。“美軍讓菲律賓蒙受的損失比日軍有過之而無不及。美軍的轟炸和艦炮射擊帶來了比日軍更多的災難。……在整個菲律賓,美軍破壞了菲律賓公共設施的80%,個人財產的60%。菲律賓人為了請白衣天使美國人趕走猴子似的日本人而忍受了這些損失。”[5]523
大岡認為戰爭期間菲律賓遭受的損失主要是麥克阿瑟指揮美軍進攻帶來的。他說麥克阿瑟為了全殲菲律賓境內的日軍,“不怕戰禍擴大到菲律賓全境。美軍采取徹底炮擊轟炸敵人據點的作戰方式,結果造成菲律賓人房子被燒毀,很多非戰斗人員死傷”[5]532-533。據史料記載,在美軍進攻馬尼拉的戰斗中,日軍大肆屠殺平民,連醫院中的病人和嬰兒也不放過。戰斗持續一個月,馬尼拉城區建筑四分之三以上被毀,約有12.5萬菲律賓人死亡[8]。大岡在作品中卻把加害責任推到美國人頭上。他說:“當然10萬人這個數字里面包括馬尼拉陷落前因破罐破摔的日本兵的暴行而造成的犧牲者。但是假如沒有麥克阿瑟的地毯式炮擊,應該不會有這么大的數字。”[5]533-534依照大岡的邏輯,如果美軍不重回菲律賓,不向日軍發動進攻,任由日本對菲律賓實行殖民統治,就能減少菲律賓的損失。
基于相似的強盜邏輯,大岡還把日軍的暴行說成是遭受美軍進攻的無奈之舉。他說1945年3月前后,“日本兵只是為了得到糧食而入戶盜竊,整日提心吊膽。即使讓他們在廢墟或山里細水長流地堅持下去,對菲律賓人來說也構不成任何危害。因為遭美軍追擊,日本兵成群結隊地從一個村子向另一個村子移動。他們饑餓,開始掠奪,變得殘暴起來”[5]499。
大岡升平從日本在菲律賓實施的政策和日軍的所作所為中看到了他們給菲律賓帶來的傷害,以及菲律賓人的不滿和反抗。關于日軍的暴行,作品主要提到了兩個問題。一是實施暴政,濫殺無辜平民。大岡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日本侵略菲律賓的國策,只是把濫殺平民的責任歸咎于日軍基層部隊沒有貫徹執行上級的指示。他說:“大本營和當地司令官也理解菲律賓人民的感情,禁止像對待中國人那樣對待菲律賓人。但是進駐初期,在基層部隊沒能防止號稱儆戒的斬刑”[6]19。
二是大肆掠奪糧食和財產。大岡在這里仍把責任推到下層士兵身上,說:“一般情況下派遣到大東亞的日軍的補給采取當地采購的方針。長官的監督稍有疏忽,士兵就去民宅掠奪谷物和衣服,搶奪養魚場的魚”[6]20。這種情況愈演愈烈,1943年底,收獲季節菲律賓人的莊稼連同田地都被日軍“征用”,再也沒人相信“大東亞共榮圈”了。此外,大岡認為“日本軍政最早的失策是自入城馬尼拉到科雷吉多爾失守的5個月時間,宣布在宿務發行的臨時紙幣無效”[6]22。這項政策事實上奪取了菲律賓中南部各島人民的財產,致使他們對日軍怨聲載道。正是由于日軍殘酷的殖民政策,自1942年末開始,菲律賓各地成立了抗日游擊隊。
如上所述,大岡升平在為日軍辯解的基礎上,關注到了他們給菲律賓平民帶去的災難。他看到了日軍在道義上的寡助,但只是把它當做一個技術層面的問題,沒有認識到它是由日本侵略戰爭的本質決定的。
大岡升平首先從戰略層面和戰術層面分析了日軍在萊特戰役中失利的原因。他指出:日軍“明知主要敵人是美英,卻把大軍作為對付蘇聯和重慶的殿后部隊按兵不動——這是太平洋戰爭中最大的戰略性矛盾,也是自1943年瓜達卡納爾島撤退以來,日軍始終被迫防御,沒能重新掌握主導權的理由之一。”[6]21他認為日軍萊特島初期作戰失利的原因在于戰略戰術思想僵化,缺乏想象力。美軍在萊特島東海岸登陸時,日軍第35軍作戰意圖不堅決,同時實施岸邊防衛和縱深抵抗的方針,導致了不必要的傷亡和悲慘的結局。總體而言,日軍“由于戰術的前近代性,沒有取勝的機會。”“士氣普遍低下到處變為戰術上的漏洞顯現出來”[5]519。
大岡升平進一步從歷史的角度剖析了日軍在菲律賓戰場失敗的深層原因,指出了日軍在軍事思想、軍事體制等方面的缺陷。一是以天皇為名義統帥的“不負責任體系”。“舊日本軍隊的統帥指揮體系從大元帥陛下直達普通一兵,正因為如此,各個單位保守化、形式化。”[6]619-620從內閣、最高戰爭指導會議、參謀本部(大本營)到南方總軍、方面軍、軍、師團等,相互推卸責任。二是日本陸軍“落伍的素質”。其缺點表現為陳舊落后的戰術、僵化的組織機構、劣勢裝備、保障不力等。三是海軍指導思想僵化,兵員素質低下。四是陸軍和海軍之間缺乏協調。日本海軍聲稱在1944年10月的臺灣海面空戰中重創美軍艦隊,讓對戰爭前途感到不安的國民狂喜。然而,事實上美軍航母機動部隊損失甚小,大本營海軍省沒有把真相通報給陸軍省。這使得日本輕視了美國海軍的力量。
除上述幾方面的因素外,大岡還提到了日軍士氣低落和日本綜合國力的不足。大岡特別強調日美軍隊物資裝備的差異,指出:“作戰事實上很單純,根據雙方戰斗力的客觀狀態,自然而然地結果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差異僅歸結在是否能保證有遂行戰爭的兵力補給。因為戰爭由這些整體構成,結果只進行觀念性的紙上談兵的日本必將走向失敗。”[6]34-35大岡最后指出:日軍戰敗“未必只是舊日本陸軍素質的問題,而是明治以來逞強加入近代爭奪殖民地的行列后,整個日本政治經濟條件的結果。同在萊特海戰中一樣,在這里也是日本的全部歷史在起作用。在利蒙嶺作戰的第一師團的步兵和栗田艦隊的水兵一樣,也在同日本歷史本身戰斗。”[6]620-621
綜上,他認為日本在萊特島戰役中的失敗,不單單是司令官的指揮不當等個人的因素引起的,而是由于日本近代軍隊建設史上的種種弊端共同導致的。在這個意義上說,日軍不是敗給了美軍,而是敗給了自身的歷史。值得注意的是,大岡升平雖然把萊特島戰役中浮現出來的問題作為明治以來日本的問題進行剖析,但是重點在于日本軍隊應如何汲取教訓改善體制上,而沒有對日本近代的侵略擴張政策進行反省和批判。
大岡首先批判了日本軍隊內部存在的隱瞞事實真相、不顧下層士兵死活等問題。他指出35軍軍部曾在利蒙嶺戰斗中日軍已遭重創的情況下,命令戰斗力下降的步兵部隊發動總攻,導致日軍大量人員傷亡。但是戰后出于對遺族的顧慮等原因,該軍原參謀長友近少將的回憶錄和1970年公開出版的戰史都隱瞞了這個攻擊命令。大岡指出:“軍隊就是這樣實施愚蠢、無情的行動,并隱瞞這些行動的組織”[6]605。此外,大岡批評了日本軍官享有的特權地位及其對下屬的冷漠,指出這些軍官“在本土表現為政治上的下克上,在前線變為作戰上的獨斷專行,讓士兵白白喪命。”[6]608比如,第1師團開始撤退之前,部隊給第四野戰醫院的重癥患者發放了氰化鉀或手榴彈,要求他們自殺。撤退途中,軍官視傷員為累贅,把他們拋棄在路上。
其次,大岡揭示了日軍對無辜平民實施的殘暴行為。在參加萊特戰役的第68旅團戰死的日軍身上發現了大量掠奪來的財物。大岡說:“感覺掠奪的情況與68旅團的精兵不相稱,但是有時在原部隊受到嚴肅的軍紀約束的士兵,一旦參加野戰就會突然變得殘暴。”[5]249這樣,他把士兵的掠奪行為簡單地歸結為戰場上的偶發事件。由于沒有認識到日本侵略戰爭的本質,大岡在作品中有不少對日軍的掠奪行徑輕描淡寫的地方。如萊特島西岸的收獲季節在12月,大岡認為,“日本的敗兵逃到這個地區時適逢收獲季節,可以說這是日軍在萊特島上碰到的唯一的幸運”[5]330。事實上他們的行為對當地居民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這也從側面說明日軍乃至大岡本人對這種掠奪早已習以為常。
戰爭必然伴隨人員的傷亡,大岡指出:“所有國家戰爭的指導者都是相似的。他們不可能站在要去赴死的士兵的立場制定作戰計劃。”“‘殺死小日本’是日軍襲擊珍珠港以來,美國聯合司令部為了鼓舞士氣而提出的口號。美國士兵中也有人下定決心要盡可能多地殺死偷襲珍珠港的卑劣的日本鬼子。他們下定決心和日本兵在熱帶叢林中單兵較量,為此有很多人無意義地死去了。”[6]58-59在大岡看來,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為了民眾和下層士兵利益的戰爭,無論何時何地,在戰爭中死得最凄慘的總是民眾和下層士兵。應該說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把大量士兵驅趕到前線,讓他們充當侵略戰爭的馬前卒和炮灰,他們的死亡確實毫無意義。問題是大岡把美英等盟國的反法西斯戰爭與日本的侵略戰爭同等看待,一并抹殺了盟軍士兵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犧牲的意義和價值。他沒有認識到日本法西斯勢力不會自行消亡,盟軍士兵以自己的犧牲為代價,為消滅法西斯、推進歷史的前進做出了應有的貢獻。
大岡在描寫了“武蔵”號戰艦遭遇空襲后的慘狀后指出:“我們不要忘記海戰充滿了與艦隊司令官和甲板軍官的回憶錄不同層面的殘酷事實”[6]175。他在評價某場戰斗時經常使用“無益”和“沒有意義”之類的詞語。關于利蒙嶺戰斗,大岡評價說:“雖然這些寸土的爭奪從戰爭的全局看微不足道,他們還是把自己的利益拋諸腦后,重復著無益的殺戮”[6]614-615。他認為,就日本而言,“萊特決戰既已失敗,大本營就應該給菲律賓全境的司令官投降的自由。那樣就可以避免日美兩軍在呂宋島、棉蘭老島、比薩揚群島無益的廝殺、大批的人員在山中悲慘地餓死甚或吃人肉”[5]516。從中可以看出,大岡所謂“無益”和“沒有意義”是指這些戰斗不能改變戰爭的結局,尤其是無助于扭轉日軍不利的戰局。換言之,同一場戰斗假如是日軍獲勝,那么日軍的死亡就可能是“有益”的了。
大岡升平在短篇小說《俘虜記》(1948)和《野火》(1951)中把主人公沒有向美國兵開槍、沒有吃人肉以及殺死無辜的菲律賓婦女等事件都歸結為戰場上的偶然因素。在《萊特戰記》中,大岡則從一系列看似偶然的事件中發現了某種必然性。他首先指出了他本人在菲律賓命運的必然性:“戰爭是在超越個人利害的地方進行的。我被派遣到了萊特島偏北方向的民都洛島。在那里如何布置兵力,要運送多少彈藥,敵人登陸的話如何進行反擊等等,都有相應的計劃。這些事情由待在馬尼拉的參謀們決定。范圍再擴大到整個太平洋地區的話,就要由大本營決定了。其結果,才有了我的體驗。”[9]之后,他把目光由自己轉至他人身上,指出:“戰場上的事實好像是偶然對士兵產生作用,但是其中一部分是受敵我雙方參謀制定的作戰計劃和司令官的決斷支配的。描寫萊特島上的決斷、作戰、戰斗經過及其結果等,成為著者下一個雄心勃勃的目標。”[5]608
為了揭示士兵的命運,大岡時常把焦點集中到參謀身上,講述他們在戰爭進程中的作用。他說:“師團參謀制定的作戰計劃、前線指揮官發出的攻擊命令都直接關系到士兵的生死。我之所以要逐一報告利蒙嶺各個部隊的行動,就是因為它關系著蹲在戰壕里的士兵的生死。”[6]451這樣,《萊特戰記》把萊特戰役的全貌立體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揭示出士兵們的生死并不完全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其命運受太平洋戰爭的發展變化、戰爭決策者制定的作戰計劃、戰地指揮官的具體指揮、局部戰斗中的各種偶發事件等的左右,進而受日本近代以來軍隊組織機構的缺陷和軍事文化傳統的影響。這表明大岡開始從更高的視點觀察戰爭,對戰爭的認識深化了一步。
《萊特戰記》的重點在于彰顯日軍的“戰功”,但是也描寫了日軍人性中的弱點乃至丑惡的一面。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貪生怕死的本能。作品第六章描寫了美軍地毯式轟炸過后,日軍的各種失常表現。“有的軍士不像平時那樣夸海口,眼睛上翻,渾身發抖;有的見習軍官無精打采地垂著兩手往戰壕外邊走。”[6]64關于神風特攻隊,大岡也提到了他們執行任務時的恐懼心理,指出“他們只是在軍人養成的習慣、戰場上亢奮的心理或信念的鼓舞下超越了恐懼。”[6]226他說:“真正的勇士在任何國家的軍人中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的比例。自拿破侖時代人們就觀察到,平時軍人比平民還膽小。”[6]284
二是動物性本能的釋放。萊特戰役末期開始出現吃人肉的傳聞。“因為幾乎見不到美軍和菲律賓人,日本人只有互相殘殺。在布拉溫戰役階段出現了結幫圖謀輜重兵物資的強盜,但是隨著戰斗結束那樣的獵物也沒有了。人們相信那時他們殺死孤零零的士兵,吃人類自己。”[5]439大岡闡釋道:“人身上帶有動物本能的領域很廣。日常的社會通過控制它得以運轉,但是戰爭反倒鼓勵它并把它釋放出來。……強奸和殘暴成為戰爭的附屬品。在這種狀態的延長線上,士兵如果陷入絕對的饑餓狀態,自然會重返原始時代的同胞相食。”[5]513他在這里把戰爭中的強奸、殘暴乃至吃人肉等都視為士兵身上釋放出來的動物性本能。
三是臨陣脫逃或投降。大岡升平提到了在投降者中占較大比例的軍醫和衛生兵,指出其原因在于“本來他們的任務就是非戰斗性的,軍人良心的制約不像步兵那樣強”[5]444。此外,作品記述了第16師團現役士兵山森上士的經歷。他因戰爭而失去了工作,一直憎恨造成這種世道的軍人們。“他痛恨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國家,天皇陛下等高高在上,人們被迫毫無意義地獻出生命。”[5]443他最后在撤退途中設法投降了美軍。大岡分析了日軍當逃兵的各種情況,對他們的行為選擇表示理解和寬容。他說:“作為統治者讓一般國民參加戰爭是殘酷的、不仁的。國民除了國家利益之外,還擁有追求各自家庭幸福的權利。因此,軍隊不能讓招募士兵維持繼續作戰的條件時,應當命令他們投降。……為了本土決戰這種虛妄之談強迫國民犧牲是一種罪惡,下令國民去赴死,卻考慮打一場勝仗后進行和談的救濟手段是丑惡的。”[5]515-516從這里可以看到大岡對戰爭的否定性態度。
綜上所述,大岡升平在《萊特戰記》中就這場戰爭的起因、性質、戰爭責任、日軍失敗的原因、日本軍隊機構的冷酷無情以及戰爭中的人性等問題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大岡一方面描寫了戰爭的殘酷,觸及了日軍的加害事實,批判了軍隊機構的冷酷,表明了反對戰爭的態度。另一方面,他又混淆戰爭性質,片面強調美國的戰爭責任,為日軍的侵略罪行開脫辯解,從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出發贊頌日軍在戰爭中的抵抗。他雖然剖析了日軍失敗的原因,指出了日本軍部在戰爭進程中的失誤,但是并沒有追究他們發動侵略戰爭的責任,更談不上把他們送上了歷史的審判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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