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浮生六記》①是少有的一部以抒情散文筆法寫就的回憶錄,亦是作者沈復的一部自傳。沈復,字三白。蘇州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年不詳。在三白細膩地筆下,我們尋覓到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愛情。其中女主人公陳蕓的美麗形象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最讓我們熟悉的就是“兩腳踩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林語堂先生了。他把《浮生六記》翻譯成英文,并且在《譯者序》中寫下了他對陳蕓的由衷贊美:“蕓,我想,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她并非最美麗,因為這本書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最可愛的女人?……她只是我們有時在朋友家中遇見的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顧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吃午飯,或當她與她丈夫促膝長談書畫文學腐乳鹵瓜之時,你們可以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氈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蕓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②書中塑造的陳蕓形象有什么特點,又是為什么能打動了從清以來到現今世如此多的讀者?這應該是陳蕓形象的本身魅力和沈復的功勞了。
沈復筆下的陳蕓形象美好得讓人覺得有點不真實。縱觀整個歷史文壇,這樣的美好的女性形象不在少數,可陳蕓留給我們讀者的那一份震撼是與眾不同的,她的形象魅力深深地感動讀者。筆者簡單概括來講,陳蕓形象的魅力主要在三個方面。
首先陳蕓有著美麗的外表,她的美如清水出芙蓉般的嫵媚:“其形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③俞平伯先生對《浮生六記》的藝術境界曾作這樣的評價:“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制作精微的痕跡。”④俞平伯先生的“明瑩”本是用來形容《浮生六記》的文筆意境,但在筆者看來,用在陳蕓身上也貼切不過。她的美如水晶一般,不染一絲纖塵。
其次陳蕓的樂觀豁達。即便在苦難中,陳蕓也仍然保持樂觀。《坎坷記愁》中記敘他們夫婦被逐出門,與子女生離死別之際,連“陪侍在側”之舊嫗,也“拭淚不已”。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陳蕓卻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⑤矣。”這里的“昔一粥而聚”,指的是二人成婚前在陳蕓家,深夜腹饑,沈復嫌婢嫗所進棗脯太甜時,“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之事。此刻本是凄惻綿綿的,可是陳蕓提到了這件讓人暖心暖肺的事,幽默之余,也足以見得其樂觀堅強。當沈復的啟堂弟婦,催妝時偶缺珠花,蕓“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蕓曰:“凡為婦人,已純屬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可見其豁達的胸懷。此外,在沈復娶妾一事中,陳蕓非但沒有哭哭啼啼,橫加阻攔,反而主動為之求得美婦。于此種種事跡之中,我們足以窺見陳蕓的豁達樂觀。
陳蕓形象最重要的魅力是多情。自己病臥床榻,都快病入膏肓了,這時仆人跑了,非但沒有責備,反而更擔心仆人的安危,擔心她出事了,擔心沒辦法向其家人交待。為了一個負心的藝妓(憨園),竟然能夠念念不忘至死,甚至為之病情加重。為了對公公婆婆盡孝道,自己寧愿蒙冤受屈。因為這樣的太過的多情,陳蕓為自己招來了許多不必要的禍難,最終,也幾乎是死于此。
有人將《浮生六記》中陳蕓形象與《紅樓夢》中的一些女性形象作比。雖然前者是現實中的,后者為虛構中的,且《紅樓夢》的名氣要大大超過《浮生六記》,相對《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陳蕓的形象顯得更小眾一些,但是仔細想來,在《浮生六記》里多情薄命的蕓娘,是能在《紅樓夢》里找到她的影子的。筆者簡單總結了一下,比如:為人方面,陳蕓的樸素大方、體貼隱忍、顧全大局與薛寶釵相似。性格方面,陳蕓的樂觀善良與史湘云是很像的,她們都曾女扮男裝。在《浮生六記》中沈復慫恿蕓娘女扮男裝,去水仙廟觀看神誕花照,“余得躬逢水仙廟神誕花照之盛。歸家向蕓娘艷稱之。蕓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為辮,添掃娥眉,加余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余衣一寸又半,于腰盡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蕓曰:‘腳下將奈何?’余曰:‘坊間有蝴蝶,大小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蕓欣然,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識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蕓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后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寶座后,乃楊姓司事之眷屬也。蕓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欲為措詞掩飾。蕓見勢惡,即脫帽蹺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與愕然,轉怒為歡。”⑥
史湘云女扮男裝的一段:(薛寶釵):“可記得舊年三四月里,他(史湘云)在這里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椅子后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頭上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后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⑦
如此溫婉可人的妻兒:貧寒生活中,一直保持陶然其樂之心;于喧囂塵世中,始終不失豁達寧靜之心。怎能不引起讀者愛憐?
我們讀《浮生六記》,都是從沈復的視角去剖析,去了解陳蕓的。在沈復眼里,陳蕓是賢妻,是得力的生活助手。沈復愛她,更贊賞她。每個人一生追求不同,沈復不愛功名,不攀附權勢,妻子愿與自己一道,愛山愛水愛大自然,生活上不抱怨窮苦,不仰慕權貴,安貧樂道。精神上能與自己一起賞畫,一起品味生活。如此,沈復所建構出的陳蕓形象正是我們平常生活中最需要的人生伴侶,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有如此多的讀者對陳蕓所產生的深深的感動和喜愛了。
現實中,陳蕓所“收獲”的并不是感動與喜愛。她幾次失歡于公公婆婆,最終被逐出家門。生活貧困,卻要遭“小人之議”、“同室之譏”。
沈復四十四歲時,隨父在海寧官舍時,其父讓陳蕓代寫家信,不久因婆婆“疑其述事不當,乃不令代筆”,公公以為是蕓傲慢不屑于代書,便大怒,而蕓又礙于姑之顏面,“竟不自白”。而在為公公物色小妾時,本出于好意,卻遭猜忌,“蕓遂并失愛于姑(婆婆)”,后來公公私自拆了蕓給三白的信,發現信中蕓竟然稱自己為“老人”,稱婆婆為“令堂”,又有沈復弟借債由陳蕓擔保的經濟糾葛,沈復弟弟對此予以否認,公公更是大怒。更因為蕓有與娼家女憨園結盟之事不容于封建道統。遂被沈復之父大發家長威風,斥于沈復:“汝婦不思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遂一封書把陳蕓斥逐。所幸的是沈復陪她一起離開。
在卷三《坎坷記愁》中一開始,沈復便慨嘆:“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羈,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⑧
細細究其緣由,表面上看是由于陳蕓的公公婆婆不容陳蕓引起的家庭問題,實則是當時社會的封建意識迫害進步思想、扼殺青年個性自由的深刻反映而已。作為一個生活在封建社會末期的知識分子,沈復不去走一種大多數文人追求的仕途經濟的道路,這就注定了他必然為社會和家庭所不容。所以他與陳蕓一起離開,從這個角度來看,是必然的。這樣的沈復也不可能去找父親辯解講理,去為自己和陳蕓爭取生活的資本和尊嚴,和父母妻兒一起過上簡單和睦的家庭生活。在沈復自己,他追求一種精神上滿足。對物質并沒有特別的需求。他希望和陳蕓一起生生世世能夠“情投意合,白頭到老”;追求過上一種高雅的十分灑脫的吟詩繪畫、山水放縱的藝術家生活。他的這種思想是當時社會的個性解放的要求,是符合時代潮流的,然而現實生活要比他們所想的殘酷,容不下他們的個性、自由。因此他的個性自由與社會的矛盾,只能陷入不幸之中。而他的悲劇還不足以引起世人的反省,無法改變當世現狀,直到生命的最后也只能抱憾遺恨。而陳蕓作為沈復的愛妻良友,在公公婆婆看來并沒有盡到做妻子的義務,沒有勸丈夫考取功名,進入仕途,反而樂于和丈夫一起玩耍嬉戲于山水美景之中,跟著丈夫一起品詩賞畫。另外就是,陳蕓還是太過單純,不夠世故,不能在長輩叔叔輩中圓滑處事。因而招致了如上的許多不必要的禍患。且她本性如此,當她與沈復在野趣之地賞玩時,她興高采烈地說:“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其所追求的不過是安于樂道的普通生活,與出仕毫無瓜葛。這樣的思想行為也就更為翁、姑所不容。更何況那些小人與同室呢。
《閨房記樂》篇末記有一段陳蕓為夫謀娶游妓溫冷香之女憨園為妾之事。筆者初不解:陳蕓這樣做,既違反人之常情,也不像是陳蕓這樣一個有才有識女子的行徑。她如此聰慧,怎會想不到,就算自己和三白再怎樣篤于情愛,也不會樂于丈夫再去鐘愛憐惜別的女子。當然除非別有他因——如不能生育或身體病弱等,可是,現實是,陳蕓有一兒一女身體健康。這事不能不令人感到蹊曉。所以,會不會是因為她有自己的苦衷?
娶妾一事的起因,據記載是:“乾隆甲寅七月,親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艷稱新人之美。邀蕓往觀。蕓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則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乎?’蕓日:‘然。’從此癡心物色,而短于資。”
從記載來看,似乎是陳蕓一廂情愿的“癡心物色”,并沒有提到沈復的觀點想法。然而,也就是通過這段似乎沈復置身事外的記述,還是不難推測出沈復自己想要娶妾的心思。從《浪游記快》中,我們可以找出答案。《浪游記快》里寫了沈復和徐秀峰招妓一事,返回時“秀峰迷戀于此,因勸其購一妾”。返回后,就有了攜蕓往觀妓之事。且此后,陳蕓因為求憨園為妾而不得,之后便生病了,在《浪游記快》中也有所對應:“余自粵東歸來后,館清浦兩載,無快游可述。未幾,蕓、憨相遇,物議沸騰,蕓以激憤致病。”
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陳蕓會樂于為丈夫求妾:丈夫自己想要納妾。想來也真是悲哀了。作為那個時代的賢良淑德的女子,就算自己對丈夫用情那么專心,還是要忍辱負重,主動為其尋歡作樂提供條件的。而最后,求憨園不得后,陳蕓:“竟以之死。”這個也太過夸張了吧。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結果?
沈復和陳蕓夫妻之間是存在真感情。不可否認,沈復喜歡陳蕓,是真心喜歡。從《閨房記樂》里的夫妻間耳鬟鬢廝磨的纏綿之情,到《閑情記趣》里夫妻生活起居的燕好雅興,再到《坎坷記愁》里記敘的夫妻窮困潦倒但仍然相濡以沫等等,都顯示了他們是同歡樂共甘苦的。從結婚到生死離別,他們相親相愛二十三年。他們演繹了一段凄美的夫妻愛情生活。她至死都惦念著他,讓他再娶。而沈復在外嫖妓時,“擇一雛年者,身材狀筑有類余婦蕓娘者”,⑨而后歸來,雖是極度喜歡自己的愛妻。但還是避不開時代風氣的影響而有娶妾之意,在他自己來看,與他喜歡陳蕓,并不是矛盾的。就應該是這樣。這就是宗法社會秩序,是根深蒂固的社會傳統思想。沈復這樣的行為和思想既是宗法社會的文人習性,也體現了宗法社會里婦女無可奈何的深層悲劇。這就是陳蕓悲劇的宿命所在。所以陳蕓毫無怨言,甚至是“癡心物色”。到最后,求而不得,傷心欲絕,及至自己快死之時,也常在夢中悲呼“憨和負我?”她自己也深深陷在那個封建禮儀之中,深受其害而不覺。這是古代女性的可悲之處。對于這種現象,古代文學中并不少見,鮑宗之妻也是一個典范,與陳蕓有同工異曲之妙。對此類現象,馬玨玶老師已經有了很好的解釋,在這里我們可以引用一下《中國古典小說女性形象源流考論》中作者對于此類似的相關現象的源流考論:
“鮑宗之妻這一形象與之類似,她以孝媳形象出場,丈夫在外地另覓新歡,她不僅‘養姑愈敬’,而且托人問候丈夫,并厚贈丈夫的新歡。敘事者在這一形象身上貫注了他的妻子理想:對于丈夫的外遇,妻子不僅應該給予理解,并且應當積極支持,同時更加嚴格的自我約束,決不能因此影響丈夫以及長輩的恭謹態度。敘述者有意淡化這一事件中女性遭遇的利益損害與情感傷害,以男性好色正常的論點為前提。然而,這一前提本身所包含的性別歧視使它的公正性完全喪失,由這一前提推導出的結論自然也就荒謬不經。然而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個錯誤判斷,卻長久地蒙蔽了女性群體(后來發展而為整個人類群體)……在此期間,對女性片面的貞潔要求與對男性片面的縱欲寬容統治著人們的思想,規定者人們性別行為意識與評判標準,抹殺了女性人性欲望的合理性,導致了悲劇的女性生活史。這是《列女傳》的立意之一,也的確產生了貽害千年的客觀效果。”⑩
現實中的陳蕓就是如此的一個深受封建社會禮教毒害的受害者。
陳蕓——樂觀豁達、勤儉持家,如鄰家美婦一般。引起讀者的深深憐愛,并帶給讀者深深地感動。我們喜愛這位質樸可人的女子。但同時我們也同情她,惋惜她生在了那個桎梏人性的時代。
注釋:
①③⑤⑥⑧⑨[清]沈復.浮生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②林語堂.浮生六記英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
④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記》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見《俞平伯序跋集》.
⑦曹雪芹,高鶚.《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2.第9次印刷.
⑩馬玨玶.中國古典小說女性形象源流考論.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1][清]沈復.浮生六記[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2]黃德烈,張立彥.無奈的悲情——《浮生六記》的美學價值[M].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3.
[3]王人恩,謝志煌.《浮生六記》百年研究述評[M].甘肅社會科學,2005(4).
[4]沈林昌.婚姻之美,因何而美?——沈復《浮生六記》解讀之一[M].作家,2008.
[5]吳丹,汪小華.淺析《浮生六記》中沈復的悲劇命運[M].黑龍江科技信息,2008(36).
[6]程小青.說沈復的《浮生六記》[M].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7.
[7]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記》序[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8]林語堂.浮生六記英譯[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
[9]馬玨玶.中國古典小說女性形象源流考論[M].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