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研究綜述

楊偉旗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逯欽立（1910—1973）輯校，中華書局1983年出版，全三冊，共135卷。該書收錄有名姓可考的作者八百余人，引書二百五十余種，除《詩經》、《楚辭》外，從先秦至隋末的歌詩謠諺無不輯錄，堪稱《全唐詩》的前接部分。其中先秦詩7卷、漢詩12卷、魏詩12卷、晉詩21卷、宋詩12卷、齊詩7卷、梁詩30卷、北魏詩4卷、北齊詩4卷、北周詩6卷、陳詩10卷、隋詩10卷，并有釋氏篇章及仙道、鬼神歌詩。卷末有逯欽立撰寫的《后記》，對本書的編纂考訂等做了總結。

唐、宋以降，古詩凋喪，先唐各家文集舛亂零散。明嘉靖年間，馮惟訥披索闕疑，采摭弘富，輯有《古詩紀》156卷；近人丁福保以《古詩紀》為本，刪繁芟蕪，酌加辨證，編成《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54卷。這兩部總集有篳路藍縷首創之功，但缺失也較為明顯。馮書考證欠功，每有舛漏抵牾之處；丁書不輯先秦歌謠佚詩，且對《古詩紀》匡謬未盡，反衍新誤。另外二書輯錄各詩均不注明出處來源，不便查找和進一步研究。

有鑒于此，民國期間，逯欽立以《古詩紀》為據，取其正集、外集，以楊守敬《古詩存目》為索引，博取群籍，悉心校補，歷時三載，于1942年完成《〈古詩紀〉補正》。自1942年至1947年，在《〈古詩紀〉補正》的基礎上加以擴展內容，曾用名《全漢晉六朝隋詩》。1964年起又耗時三載，補入先秦詩部分，并把全書改成一部新輯本，不再把《古詩紀》作為校補底本，所有異文均寫入校記，定書名為《先秦兩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受“文化大革命”影響，直到1983年該書才得以付梓，復更名為《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自出版以來，就成為學者推崇的典范，如王云路《漢魏六朝詩歌語言論稿》、曹書杰《中國古籍輯佚學論稿》等書都有專節論述。此外亦有《詩歌通典》、《中國大書典》等工具書將其辟為條目。另有學位論文《逯欽立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研究》、《逯欽立研究》和不少相關論文對此進行具體探討，足見它在學術界的廣泛影響。

具體說來，對《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研究，以總結其編纂成果、探討其成書過程、研究其出現的問題為主。

許逸民對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輯錄成就，予以高度評價，指出這部詩歌總集“代表著建國以來古籍整理工作達到的新高度”。［1］中華書局編輯部的《出版說明》指出此書有五項明顯的優點：一是取材廣博，二是資料翔實，三是異文齊備，四是考訂精審，五是編排得宜。［2］稍后曹道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評介》、駱玉明《為了“完備”和“可信”——評〈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躍進《半生心血澆注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等文章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與前人總集進行比較研究，總結其取得的巨大成就，但不外乎以上五點。陳尚君獨具慧眼，于眾家之外，另有新得，指出其具有明確的文獻淵源意識，“節引而標舉韻數的做法，前此未見，屬逯氏的創例”；“研究深入，對歷代爭議問題有深入的研究，以求恰當處理”。［3］

進一步說，正是在各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才具有重大的學術價值。逯欽立在《后記》中總結道：經過搜輯、整理、編纂，我們首先了解到古詩歌資料還是相當豐富的；可依據本書，把握古詩的殘闕情況，在評論詩人詩篇方面將比較容易避免主觀片面的錯誤；我們掌握了一個衡量詩篇完闕的尺度：凡是輯自類書的，一般都是不完整的，凡是采自舊集的，一般都是完整的。［4］許逸民將其作用歸納為：可以縱觀歷代詩風的嬗變、便于比鑒不同的流派和風格、可作為知人論世的可靠依據、可補文學史之闕以及編者的按斷可給讀者以啟迪。［5］安靜《逯欽立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研究》一文認為：就文獻學而言，它為進一步的研究工作提供了完備的文學資料，可以根據此書標注的詩篇出處情況辨別詩篇的殘存情況，進而評價古籍，或可為后人研究古代詩歌典籍提供規律性總結；就古文學而言，它極大地豐富了我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詩歌文學，為后人研究提供便利，特殊的編排方式有利于批判作家、作品和研究、清理詩歌發展的過程。［6］兩方面論述雖有交叉重復之弊，但也大致厘清了《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學術價值。

其重大的學術價值也使得追憶往事，展現逯欽立輯校工作的始終，顯得十分必要。劉孝嚴《逯欽立先生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前后》、王汎森《逯欽立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等文章多以夾敘夾議的手法追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一書的原始。王汎森從傅斯年私人檔案及史語所檔案中選輯有關材料，介紹了逯欽立在校勘、輯佚等方面做的準備工作，并呈示了不少珍貴文獻。［7］陳尚君綜合臺灣史語所藏檔案、東北師范大學藏檔案、北京中華書局藏檔案，對其成書過程作了更深入的了解，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成書過程和學術成就》一文中將逯欽立編撰《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分為三個階段，可貴的是于細處求真，將《古詩紀補正敘例》附《凡例》三十六則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凡例》相比較，以此來說明校勘計劃的調整；細數了中華書局編輯部與逯欽立函件往來中的問題探討，既表現了逯欽立虛心采納學術意見，又堅持個人學術原則的學術態度，有助于讀者進一步認識該書的成書過程。

逯欽立畢一人之力成如此卷帙浩繁之作，實乃詩苑功臣。由于該書主要成書于特殊時期，且未按照編審的意見完成修改，書付梓時作者已經去世，未作校訂，故尚留下一些問題。失察之處雖無損于其學術價值，但白璧微瑕，未免缺憾。中華書局編輯部在“出版說明”中明確指出：“像體例上前后有時矛盾，標注出處往往誤書卷數，凡此我們都在讀稿時作了改正。原稿上的斷句有欠精當，不少篇章未加點斷，已有的斷句偶見破讀，為了便于使用，我們已重新點過。”［8］具體而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問題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錯校、失校、漏收、誤收、本事概括失誤、所列出處錯誤、出處漏列較早重要者、作者小傳失記、編排偶不合體例等。近幾十年的新見文獻和學術研究的進步為該書的補正提供了充分的學術基礎和文獻準備，不少學者就其問題進行討論，取得了可喜成果。

較早對之指瑕的有樂聞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指誤》、躍進《關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編撰方面的一些問題》、母庚才《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札記》等。他們摘取個案，例釋探究了不同方面的問題。王云路《中古詩歌誤字略說——兼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校勘》一文，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詩為例，分析中古詩歌誤字的類型和產生的原因，并對其校勘提出了一些商榷意見，可謂曲徑通幽。［9］蔡鴻《〈北朝詩〉韻字舉誤》從用韻角度考察其北朝詩部分，依據北朝詩用韻的時代、地域特點，結合歷史文獻材料，對書中與詩韻相關的失誤進行辨證，可謂別出心裁。［10］另有李文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作家小傳補正》統計其收錄的813名作者中小傳有誤或失記者312人，并按時代逐一加以補正，可謂致力最勤。［11］此外還有一些論文針對《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單篇詩歌校正或兼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如徐傳武《“疆埸”和“疆場”》等。

編排體例上也難免百有一疏。如先秦詩卷一歌上的《南風歌》，逯于歌辭后注“《詩紀》前集卷四作《南風操》”，不合其體例，當移置標題下，以小字出之。陳尚君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再檢討》一文中肯定了逯欽立棄丁書而直接取資馮書的做法確保了全書的有序展開，但也指出最后雖將書名定為《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但原作為《古詩紀》補正的格局，似乎并沒有作相應的調整，這就帶來了編例上的混亂。在貫徹按時代次第逐篇備錄出處的同時，文本似乎多數仍是保存《古詩紀》文字，或是以《古詩紀》為底本來校勘群籍。所注出處，則一般均以《古詩紀》殿后，以較早的書列前，這就與一般輯佚書中以首列之書為底本，以次列各書為參校本的通例顯著不同。［12］

陳尚君最早對《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進行增補，他與駱玉明合作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補遺》被徐公持認為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面世不久后的第一篇輯補文章，則可以肯定”。［13］其搜羅頗為可觀，但尚有考訂之失。如曹丕《善哉行》：“喟然以惋嘆，抱情不得敘”，已在352頁曹操《善哉行》注中說明。［14］后又有王發國和曾明《幾首帝王佚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輯補》、王軼《〈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歌謠諺語補輯》等論文于古書中鉤沉考證，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較有特點的是周錫的《論“畫贊”即題畫詩——兼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與〈全唐詩〉的增補》，文中論證了頌、贊乃詩之一體，故“畫贊”應屬題畫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和《全唐詩》須補入頌贊、箴銘類作品。［15］

值得重點提及的是利用出土文獻來對 《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進行考校。徐俊《敦煌先唐詩考》類書殘卷部分著錄唐前詩歌條目若干，惜無校勘，收詩數目亦有缺漏。［16］另有一些敦煌類書研究方面的專門論文不乏精義，但非系統研究而亦有缺失。劉明在吸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于類書殘卷所存先唐詩歌重新校勘整理，陸續發表了《敦煌類書殘卷所見先唐詩歌校考（上）》、《敦煌類書殘卷所見先唐詩歌校考（下）》，后又有《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校輯補正》。敦煌寫本不同于正字后的宋元以降的刻本，年代較古，因此它保留了若干文獻的原本狀態，也更加接近文本的原貌。加上六朝典籍宋代以來亡佚甚巨，所以敦煌文獻所保存的唐前詩歌無論是在史料輯佚價值上還是在校勘價值上都彌足珍貴。《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曾據敦煌文獻早期刊本進行校錄，惜限于條件不能悉數據以校勘，此類論文可謂補闕之作。

鑒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編纂、校訂和排印的一些失誤及新發現了大量的研究唐前文獻的資料，陳尚君受中華書局和逯欽立家人的委托，對《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進行訂補改編工作。該項目已列入《2011——2020年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預計2015年以后有望出版。

還有一些論文專就《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的特定內容進行研究。如趙峰《〈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之先秦謠研究》對先秦謠句式、內容等做了初步研究。［17］王卓玉《逯欽立研究》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的案語分為題解中案語、散落于詩文中間的案語、位于全詩之后的案語三類，并對其作用、價值分別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可謂獨辟蹊徑，創獲良多。［18］王紹峰《〈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釋氏詩”札記六則》對“釋氏詩”中異文作了考訂，多有可取之處。［19］這種小專題類型的研究往往視角新穎，對象明確，總結規律，廣有所得。

現階段，對于《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研究雖然取得了可喜成果，但研究還有很大的空間，仍待全面和深入。首先，訛誤研究存在著極大的重復性。如母庚才《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札記》和安靜的《逯欽立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研究》兩篇文章就有兩處：《北魏詩》卷一《贈中尉李彪詩》當屬韓顯宗而非韓延之；同卷次的鄭道昭《登云峰山觀海島詩》中“海盜”當是“海童”之誤，“靈章”當是“靈童”之誤。［20］其次，訛誤研究存在著極大的不平衡性，先秦詩涉筆較少。涉及先秦詩的補正，僅見張亞權《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先秦詩〉札記》、劉明《敦煌類書殘卷所見先唐詩歌校考（上、下）》等為數極少的文章，另有若干論文針對先秦詩某篇進行專門研究，但對逯書而言，指摘缺乏針對性，需仔細對照辨別。這或許和收錄詩作的數量、參考文獻的多寡、學者個人興趣有關系，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部分作品也有極大的補正空間。再者，輯補工作還有待推進。釋道類歌詩贊頌，特別是道藏歌詩，缺漏較多。另外清華簡、上博簡、郭店楚簡也可資利用，如上博簡中的《多薪》：“【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兄及弟淇，鮮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如萑葦。多人多人，莫如兄【弟】。【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莫如同生。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21］重章疊唱，當屬《詩經》一類，逯書不見收，可歸入卷六“逸詩”。惜未見專篇以竹簡文獻切入輯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版本。許淑芬《〈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述評》一文提到臺灣木鐸出版社、學海出版社、文津出版社等都對其進行了翻印，木鐸出版社于“出版說明”及“后記”中有少部分的字句經過修改；學海出版社于“出版說明”中也有少部分的字句經過修改，且刪除了“后記”。［22］

總之，在今人編纂出版的網羅一個時代的詩文總集中，《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廣受學術界稱譽，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總的來說，不失為目前閱讀和研究唐以前詩歌的最完整、最精善的總集，對其展開全面研究也是個意義重大、任重道遠的課題。

［1］許逸民.古詩總集的新收獲——寫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出版之前［J］.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83（11）.

［2］［8］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陳尚君.《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成書過程和學術成就［J］.中文學術前沿，2011，第1輯.

［4］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下）［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許逸民.唐以前歌詩謠諺的總集——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J］.文史知識，1984（10）.

［6］安靜.逯欽立及《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研究.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

［7］王汎森.逯欽立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5）.

［9］王云路.中古詩歌誤字略說——兼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校勘［J］.古漢語研究，1996（4）.

［10］蔡鴻.《北朝詩》韻字舉誤［J］.南京社會科學，2004（8）.

［11］李文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作家小傳補正.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

［12］陳尚君.《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再檢討［J］.人文中國學報，2005（11）.

［13］曹道衡，羅宗強，徐公持.分期、評價及相關問題——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三人談［J］.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99（8）.

［14］黃崇浩.漢魏晉南北朝詩證補［J］.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0（2）.

［15］周錫.論“畫贊”即題畫詩——兼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與《全唐詩》的增補［J］.文學遺產.2000（3）.

［16］徐俊.敦煌先唐詩考［J］.國學研究，2001，第8卷.

［17］趙峰.《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之先秦謠研究［J］.滄桑，2008（5）.

［18］王卓玉.逯欽立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

［19］王紹峰.《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釋氏詩”札記六則［J］.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11（5）.

［20］母庚才.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札記［J］.北京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5）.

［21］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2］林慶彰.中國歷代文學總集述評［M］.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