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校注》隨札

沈 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偶然

《入大梵天王宮第三》：“偶然一陣凡人氣，大梵天王問曰：‘今日因何有凡人俗氣？’”又《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又敲數(shù)下，偶然一孩兒出來。”

按：“偶然”一詞文獻中常見，《漢語大詞典》收兩義項，一為“事理上不一定要發(fā)生而發(fā)生的。與‘必然’相對”，一為“間或，有時候”。從各年代例證來看，基本上可用以上兩義概括。然而仔細品味《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兩個“偶然”，若要解釋為常見含義，恐怕就不太妥帖。我以為“偶然”有“突然、不曾預(yù)料”之義。《入大梵天王宮第三》中講的是三藏一行人在猴行者的帶領(lǐng)下方能進入天宮，而大梵天王卻不知。是突然聞到凡人之氣才得以知曉。《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中是講猴行者敲地來喚出蟠桃所化之孩兒，前兩個孩兒因為年歲不夠，猴行者均不滿意，繼而“又敲數(shù)下，偶然一孩兒出來。”這里的“偶然”其實是必然，只是敲的數(shù)量較前兩孩兒多，時間長，從而當他出現(xiàn)時有突然、猝然之感。“唐代詩人慕幽有《燈》詩：“忽爾思多穿壁處，偶然心盡斷纓時。 ”“忽而”、“偶然”對文，其義相同。又有南宋岳珂《桯史》卷十一：“題六言于上曰：‘蝴蝶雙飛得意，偶然畢命網(wǎng)羅。群蟻爭收墜翼，策勛歸去南柯。’”這里講的是蝴蝶命運的不可預(yù)料，突遭橫禍。元張國賓《薛仁貴榮歸故里》：“我恰才飲了三懷酒醉了，偶然睡著，一夢中直到家鄉(xiāng)，見我一雙父母如此貧窮苦楚。”這里的“偶然”指未曾料到。又如明凌蒙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一日，眾人偶然高興，說起打秋千，一哄的走到架邊，不見了索子，大家尋將起來，筑玉夫人與如霞兩個多做不得聲。”這里的“偶然”顯然是指“突然”，一時興起而欲打秋千。

忩忩

《入九龍池處第七》：“猴行者曰：‘我?guī)熆创耸蔷艞l馗頭鼉龍，常會作孽，損人性命。我?guī)煵挥脧驈颉！毙Ｗ⒃疲簭驈颍笐n愁不安之貌。字又作“怱怱”，同文。

《入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入見街市數(shù)臺，忩忩瑞氣，人民馬轎往來紛紛。”校注云：忩忩，猶紛紛，極言其多。此云“忩忩瑞氣”，本書第十六節(jié)云：“瑞氣盈盈”，皆言其多。

按：“忩忩”有憂愁不安貌之義，在文獻中常見，校注所言是。其正字當作“悤”，《說文》：“悤，多遽悤悤也。從心、囪，囪亦聲。”“忩”、“怱”均為后起字形，卻逐漸取代了原字形。《正字通·心部》：“悤，隸作怱。 ”囪、匆形近，當知《正字通》所言非虛。“忩”則更為“悤”、“怱”之俗字，囪、匆兩部件較復(fù)雜，故人們?nèi)÷暯肮贝ń詾闁|韻）。《宋元以來俗字譜》中“蔥”俗字作“”、“總”俗字作“捴”；《敦煌俗字典》中所錄甘博004-6《賢愚經(jīng)》敦煌寫卷“怱”亦作“忩”，皆可為證。心多遽則為心不定，則為憂愁不安，可見此義由來久矣。后人更有寫作“匆匆”者，如鄭燮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yīng)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當然，此詞還有一“匆忙”之義項，今更為常見。

同樣地，“忩忩瑞氣”即“蔥蔥瑞氣”，只不過省去草頭而已。“蔥蔥”常與氣象連用，形容氣象旺盛、濃厚，多有褒義。《漢語大詞典》便收“蔥蔥”此義項，其例如：李白《侍從游宿溫泉宮作》詩：“日出瞻佳氣，蔥蔥繞圣君。”《剪燈新話·鑒湖夜泛記》：“吾見其文順而不亂，色純而不雜，以日映之，瑞氣蔥蔥而起。”

無千無萬

《入鬼子母國處第九》：逡巡投一國，入其殿宇，只見三歲孩兒無千無萬。

按：無千無萬極言數(shù)量之多，此用法在通俗文學作品中可見。如元代《五代史評話·五代唐史評話》卷上：“那時黃巢在長安，夜夢黑鴉無千無萬，飛從西北來；有一鴉待攫黃巢頭上巾，巢走避得免。”明代的民歌集《掛枝兒·想部》：“假情兒調(diào)了千千萬。假誓兒發(fā)了萬萬千。假淚兒流了無千無萬。”又如金圣嘆批改貫華堂原本《水滸傳》第十五回中有：“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金批：四字可笑，說大話人每用之。），都向著我喏喏連聲。”可見至少在明代，此用法是頗為流行的。到了清代也能見到用例，如在著名清代吳方言白話小說《何典》第二回中有：“那四面八方到來看戲的野鬼，無千無萬，幾乎把一片勢力場都擠滿了。”這里有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那就是以上例證均在元代之后，時間上較晚，從“無千無萬”本身構(gòu)詞特征來看，出現(xiàn)的年代也不會太早。而目前對于《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成書年代也還沒有達成共識。劉堅先生認為最晚在北宋，而《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校注》的作者李時人、蔡鏡浩先生則將其提前至晚唐五代。袁賓先生則通過對該書中被字句和基礎(chǔ)方言的研究，認為定于元代為宜。①從該詞包括本書中其他詞匯現(xiàn)象來看，筆者比較傾向于斷代在宋末元初。例證的年代分布并不能直接證明某詞某用法的確切出現(xiàn)及流行年代，更無法證明該書的成書年代，但作為輔助研究的旁證，是應(yīng)該引起重視的。一般而言，通過語言現(xiàn)象進行作品年代的考證往往會遲于實際著作年代，因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要決然地斷定其起始年代幾乎是不可能的。另外，也有版本學方面的證據(jù)表明，該書成書于南宋。②

布種

《經(jīng)過女人國處第十》：“前行漸有數(shù)人耕田，布種年谷。 ”校注：“布”通“播”。

按：布種亦常見，在此詞中不必通播。布、播二字同源，“布”有“分散、撒”等義，是由“播”字借得。 《說文》：“布，枲織也。從巾父聲。博故切。”可見其本義為麻布，與“分散”、“撒”義無涉。段玉裁注：“引伸之凡散之曰布。取義于可卷舒也。”其說牽強。其義來源于“播”字，《說文》：“播，穜也。一曰布也。從手番聲。番攴，古文播。補過切。”二字音近相通，“播”上古屬幫母歌部，“布”屬幫母魚部，陰聲內(nèi)旁轉(zhuǎn)。由此可見，至少在東漢，二字都已經(jīng)可以被用來表示“撒種”之義。之后兩詞亦均沿用。如《淮南子·原道訓》“神農(nóng)之播谷也，因苗以為教”，高誘注：“布種百谷，因苗之生而長育之，以為后世之常教也。 ”《書·大誥》：“厥子乃弗肯播，矧肯獲。 ”孔穎達疏：“播謂布種。”陸游《閔雨》：“東吳貴粳稻，布種當及晨。”《文獻通考·田賦考》：“鄉(xiāng)村父老謂當春時布種，無一畝一角不耕之地。”通假字一般在上古漢語中比較常見，布種成詞由來已久，并長期被使用，仍言通“播種”不確。

濟楚 駢馬真

《經(jīng)過女人國處第十》：“又行百里之外，見有一國，人煙濟楚，買賣駢馬真。 ”校注：“駢馬真，‘馬真’恐為‘闐’、‘填’之訛，‘駢闐’、‘駢填’指到處都是，接連不斷。 ‘買賣駢馬真’，形容商業(yè)的繁榮。”

按：“濟楚”一詞出現(xiàn)年代較晚，唐宋之后可見。其基本義項是形容衣飾面貌美麗，如張炎《題未色褚仲良寫真》：“濟楚衣裳眉目秀。”引申為借指人才出眾，如《唐才子傳》卷八：“時京師諸宮宇女郎，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遣，玄機杰出，多見酬酢云。有詩集一卷，今傳。”又如周邦彥《仙呂》：“有個人人，生得濟楚，來向耳畔，問道今朝醒未。”也可指整齊鮮明之貌，《張協(xié)狀元》：“尊兄，你看茶坊濟楚，樓上寬疏。”又如《初刻拍案驚奇》卷一：“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以上諸義常見，隨手翻檢可得，茲不贅舉。

此處該詞的含義顯然略有不同，有“興隆”、“繁盛”之義。如《大宋宣和遺事亨集》：“濟楚風光，升平時世；端門交撒碗，遂逐旋溫來。”《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五：“那江家原無什么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jīng)此一番橫事剝削之后，家計蕭條下來。”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出現(xiàn)在明代的《續(xù)西游記》第五十六回：“不說妖魔駕起云來追趕，卻說行者趕上三藏師徒，坦然過了八林，走得三五十里大路，只見人煙濟楚，店肆整齊。”這很清楚地展現(xiàn)出西游記故事的傳承。該義項當從“整齊鮮明”之義引申而來，凡物多始可言整齊，物多則自然有繁盛之義。我們可以看到，“整齊”、“興盛”義的例證年代較晚，基本出現(xiàn)在宋末元明之時，出現(xiàn)在五代宋初的可能性不大。

“駢闐”，亦作“駢田”、”駢填”，乃形容連屬、多貌的迭韻連綿詞，文獻中習見。此詞大概出現(xiàn)在魏晉之時，之后長期沿用。如何晏《景福殿賦》：“離背別趣，駢田胥附。”呂向注：“駢填，多貌。”又如《晉書》卷九十四：“會三月上巳，洛中王公已下并至浮橋，士女駢填，車服燭路。”宋元間亦常見，如《太平廣記》卷四九五：“由是士女駢填。舍財億計。”施惠《閨幽記》：“中都風物景全佳，街市駢闐斗麗華；煙鎖樓臺浮錦色，月籠花影映林斜。”校注認為“馬真”字為訛字，其實不然，該字乃是偏旁類化所產(chǎn)生的俗字。“馬真”字受前文“駢”字偏旁的影響，為求得書寫形式上的一致而采用了“馬”字作偏旁。偏旁類話是俗字產(chǎn)生的重要途徑之一，十分常見，張涌泉先生《漢語俗字研究》一書中所舉例證已多，不贅舉。

扌真真

《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猴行者）答曰：“師不要敬，此是蟠桃正熟，扌真真下水中也。”師曰：“可去尋取來吃。”校注：“扌真真”，古典文學本改為“攧”，此兩字字書均不載。本字當為“槙”，通用字即“顛”。 《說文》：“槙，木頂也。 從木眞聲。 一曰仆木也。”段玉裁注：“人仆曰顛，木仆曰槙。顛行而槙廢矣。”《尚書·盤庚》：“顛越不恭。 ”傳：“顛，隕也。 ”

按：“扌真真”是“攧”的俗字，將“顛”寫作“真真”是常見現(xiàn)象。《宋元以來俗字譜》“顛”字條便收《列女傳》中的“真真”字。 敦煌寫卷P.2173《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宣演卷上》：“廣大第一，常其心不顛倒等。”其中的“顛”字正作“真真”。此二字雖不見于字書，卻也常見，有“墜落”義。如《新編五代史平話·梁史上》：“怎見得高？幾年攧下一樵夫，至今未曾攧到地。”又如《警世通言·俞仲舉題詩遇上皇》：“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里水里，明日都放不過你們。”

校注者認為其本字為“槙”，通用字作“顛”，并引段注為證。其實段玉裁在這里說明的只是“槙”、“顛”二字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代表“槙”是本字從“墜落”義來看，二字均是借字，本字是“蹎”，同樣是段玉裁注：“跋也。經(jīng)傳多叚借顛字為之。如《左傳》：‘子都自下射之顚’是也。《漢書·貢禹傳》：‘誠恐一旦蹎仆氣竭。’從足。眞聲。”這樣，“顛”字便有了“墜落”義，后人增旁造“攧”。 《詩人玉屑·雪浪齋日記》：“洪覺范詩云：‘已收一霎掛龍雨，忽起千巖攧鷂風。’‘掛龍’對‘攧鷂’，皆方言，古今人未嘗道。”可見，由于此字來源不明，有人竟認為此字是一方言字，蓋失之矣。

注釋：

①方一新認為“袁文的論證和結(jié)論是比較有力的”.見方一新《中古近代漢語詞匯學》第451頁.

②汪維輝.《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新雕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刊刻于南宋的文獻學證據(jù)及相關(guān)問題.語言研究，2010，4：103-107.

［1］李時人，蔡靜浩.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佚名.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M］.北京：中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4.

［3］黃征.敦煌俗字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4］劉復(fù)，李家瑞.宋元以來俗字譜［M］.北京：歷史語言研究所，1930.

［5］段玉裁著，許惟賢整理.說文解字注［M］.江蘇：鳳凰出版社，2007.

［6］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

［7］袁賓.《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成書年代與方言基礎(chǔ)［J］.中國語文，2000（6）：545-554.

［8］汪維輝.《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新雕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刊刻于南宋的文獻學證據(jù)及相關(guān)問題［J］.語言研究，2010（4）：103-107.